建业深宫的秋,来得格外肃杀。风卷着过早凋零的枯叶,在巨大的、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殿宇间呜咽穿行。琉璃瓦上凝结的寒霜,在惨白的日头下泛着死寂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混杂着一种陈旧的、属于垂暮帝王的、衰败的气息。
我斜倚在冰冷的御榻上,厚重的锦衾压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沉闷的钝痛,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御榻宽大,金丝楠木雕琢着蟠龙,冰冷坚硬,硌得早已瘦脱了形的脊背生疼。这位置,坐得太久,早已磨尽了皮肉,只剩嶙峋的骨头,与这冰冷的帝座相互折磨。
视线有些模糊,殿内奢华的陈设——巨大的青铜仙鹤香炉吞吐着袅袅却驱不散寒意的青烟,镶嵌着螺钿的紫檀屏风,壁上悬着的名家字画——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纱。唯有榻边矮几上,那柄静静躺卧的乌木剑鞘,在昏昧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得刺眼。
它就在那里。鞘身上那道凝固的暗红血痕,在经年累月的摩挲下,颜色已深得发黑,如同一条盘踞的毒蛇,冰冷、粘稠。指尖动了动,想再去触碰,却连抬起一丝气力都艰难。只余下目光,如同枯槁的藤蔓,死死缠绕其上。
这柄剑……饮过多少血了?
兄长沙场喋血的滚烫……公瑾赤壁焚天的炽烈……吕蒙白衣渡江的冰寒……关羽麦城授首的怨毒……还有……还有那些记不清、数不尽的面孔,江东的,北虏的,西寇的……他们的血,他们的命,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地涂抹、浸透、凝固在这道血痕里!它早已不是一柄剑的鞘,而是一块吸饱了亡魂、冰冷沉重的墓碑!
喉头又是一阵熟悉的腥甜翻涌。我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撕心裂肺的震动,都像是要将这副腐朽的躯壳彻底震散。浑浊的、带着暗红血丝的浓痰被咳出,溅落在明黄色的锦帕上,如同腐败的落梅。侍立的老宦官慌忙上前,用颤抖的手捧起金盂接住,动作熟练而麻木。
“陛下……保重龙体……” 老宦官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哭腔,却空洞得如同殿外的风声。
保重?呵。这具躯壳,早已被这柄剑,被这帝座,被这数十年独悬于天的孤寒,蛀空了。只剩下一副勉强支撑的骨架,和一腔……被这血腥浸透、冰冷粘稠的……死气。
殿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压抑的、却尖锐刺耳的争执声。如同利爪,猛地撕破了殿内死水般的沉寂。
“……立储乃国本!岂容尔等宵小置喙!太子殿下仁孝……”
“仁孝?陛下尚在!尔等便欲结党营私,拥立东宫,是何居心?!鲁王殿下英果类祖……”
“……放肆!尔等欲效仿前朝夺门乎?!”
“……清君侧!除奸佞!还政于陛下!”
声音隔着厚重的殿门,断断续续,却字字如刀,狠狠扎进耳中。太子?鲁王?清君侧?还政?
一股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洪流猛地冲上心口!我费力地转动浑浊的眼珠,望向紧闭的殿门。那门外,我的儿子们,我倚重的臣子们,此刻正为了一把尚未彻底冰冷的椅子,为了一条通往这孤绝帝座的血路,在磨刀霍霍!在引颈待戮!如同当年……我窥伺着兄长的位置,忌惮着公瑾的光芒,算计着刘备的荆州!
历史……真是一个残酷的轮回!一个血腥的笑话!
“呵……咳咳……咳咳咳……” 压抑不住的冷笑牵动了撕裂般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涌出嘴角。老宦官手忙脚乱地用锦帕擦拭。
门外,争执声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气!
“拿下!”
“保护鲁王殿下!”
“杀——!”
混乱的脚步声、刀剑出鞘的铿锵、侍卫的厉喝、凄厉的惨叫……瞬间在殿外炸响!如同平地惊雷,狠狠撞在厚重的殿门上!
轰!哐啷!
殿门似乎被猛烈撞击了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老宦官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陛……陛下!乱……乱起来了!乱起来了啊!”
我躺在冰冷的御榻上,身体因剧烈的咳嗽和胸口的剧痛而微微抽搐。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扇被撞得微微震颤的殿门,浑浊的眼底,翻涌的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悲凉与嘲讽。
乱吧。杀吧。
为这冰冷的帝座。
为这柄吸血的魔剑。
流尽……最后一滴血吧!
目光缓缓移回榻边矮几。那柄乌木剑鞘,依旧静静躺在那里。鞘身上那道深黑的、凝固的血痕,在殿外传来的厮杀惨叫声中,仿佛……活了!它微微蠕动着,散发着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渴望!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感知。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褪色。殿宇的轮廓、老宦官惊恐的脸、矮几上的剑鞘……都融化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色的浓雾里。
浓雾深处,却有声音穿透而来。不再是殿外的厮杀,而是……久远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回响。
“仲谋……江东……托付于卿……”
是兄长!那染血的、滚烫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那眼中燃烧的不甘与嘱托!
“主公!此剑所指!万军辟易!此乃江东气运之剑!”
是公瑾!在赤壁的烈焰与万民狂呼中,擎剑向天!光芒万丈!那灼烧我魂魄的锐利锋芒!
“末将以此剑立誓!不取荆州!不斩关羽!提头来见!”
是吕蒙!在冻雨凄迷的望台上,接过这柄剑时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决死的战意!那剑锋刺骨的冰寒!
还有……无数张模糊扭曲的面孔,在血与火中嘶吼、倒下……他们的血,汇入那道深不见底的血痕……
“陛下!陛下——!!”
老宦官凄厉的哭嚎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绝望的回音。
浓雾彻底吞噬了一切。只有那柄剑鞘,那鞘身上深黑粘稠的血痕,在意识的最后深渊里,无限放大!它不再是悬于腰间的器物,它成了……天!成了……地!成了……这数十年独悬生涯唯一的、冰冷的……归宿!
它悬在那里。
悬于这冰冷的帝座之上。
悬于这刚刚被亲子之血再次浸染的……龙榻之侧。
悬于……我……这具即将彻底腐朽的……躯壳……之上。
四顾……唯余……
这柄……
饮尽至亲血……
独悬……万古……寒的……
剑。
殿外,刀剑的铿锵与垂死的哀嚎,似乎也渐渐远去……
最终……
归于……
一片……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