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帆不能待太久,昭然把他送回皇宫。
烟花爆后的夜更加寂静,长公主府的室内汤泉,明亮的烛光倾斜在汉白玉石阶上,折射着光辉。
池边芬芳馥郁,浴池内纱雾袅袅,池面飘着一层花瓣,如梦如幻。
池中人放下手中的茶杯,“染夜,之前外祖给母后安排的那个护卫叫什么?”
坐在池边的染夜道:“叫容鄞。”
染夜拿了个百花皂:“殿下,这是驸马送的。”
味道很香。
宋绾点了下头:“三年前,本宫和母后还有谢北墨在京郊驿站遇刺,本宫被迷晕,替本宫挡了一刀的护卫是他?”
染夜道:“对。”
宋绾继续问:“他的伤是不是在左后肩,刀疤三寸左右?”
染夜意外:“殿下当时昏迷起来后都不曾留意过容鄞的伤,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猜的。
那次遇刺,她亲眼见到母后身边那个戴面具的护卫将碰过她手的刺客的手直接扯下来,疼得刺客连滚带爬求饶。
那护卫根本没打算放过刺客,轻飘飘一句“去死”后,刺客的一条腿被他硬生生扯下来,最后那刺客是被活生生疼死的。
她那时只当那护卫武功高强。
但现在确定谢辞砚没瘸后,多了疑心。
她应该早想到的,谢辞砚说过他五年前回来得贵人相助,有暂时栖息之地,两年前贵人离世,所以便离开。
谢辞砚知道她喜欢梅花,五年来一直让浴雪阁给她送玉露团。
所以谢辞砚口中的贵人只能是苏家人或母后,否则他不可能有机会知道自己的爱好。
谢辞砚左后肩恰好有一道疤,也是三寸左右。
谢辞砚就是容鄞。
那护卫经常在谢北墨和她单独相处时突然出现。
而谢辞砚最讨厌听到她与谢北墨的任何事,比如传得天花乱坠的流言蜚语。
容笛向她禀告过,谢辞砚出门买过烟花。
而隔天那些说书先生的说法就大变。
谢辞砚从五年前开始就倾慕她?
他回来后,又是亲手缝制香囊送给她,又是为她洗手作羹汤,甚至对她从未展露阴暗的一面,他对她从来都是温柔的。
他为什么喜欢她,他那样阴鸷的性格竟然会对她那么好?
谢高宠妾灭妻,把他丢到云县,他不是鬼魅吗,阴暗爬行的性格为什么不直接杀掉谢高?
再者,以他的能力,为他母亲平冤是件容易的事,他为什么至今不动?
还是说这中间夹杂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好多问题啊!
宋绾深呼一口气,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染夜出去,染晴进来。
须臾,她睁开眼,忽地发问:“染晴,你说母后和外祖还有舅舅他们真的爱我吗?”
染晴眸色霎时凝滞,稍许才言:“殿下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宋绾:“外祖自幼便告诉我,我乃大燕嫡长公主,我母亲是皇后,我外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我的舅舅是刑部最年轻的左侍郎。”
“让我在后宫勿惧,不服则干,有他们为我撑腰,渐渐的我便养成嚣张跋扈的性子。”
“即便母后经常被打入冷宫,蓉妃经常找人欺负我,我也敢直接责罚蓉妃的婢女。”
染晴:“这不是很好吗,欺负殿下的人都会被殿下责罚回去。”
“可是我越那样,父皇就越讨厌我,我在宫里就会更危险,随便一个人都想欺负我。”宋绾道:“也正是因为那样,即便其他公主皆已有封号,我仍觉得自己是宫中最尊贵的公主。”
“我甚至敢拒绝太皇太后的婚事,因为我觉得外祖一定会帮我,即便我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只会笑笑说月亮而已。”
染晴嗫嚅:“……有什么不妥?”
当然不妥。
她以前也觉得只要身份尊贵,便可在朝中游刃有余。
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封为长公主,就可以大杀四方。
但现在想来,那不完全正确。
父皇九五之尊,依旧被世家压得喘不过气。
帆儿是大燕皇储当朝太子,上官家甚至想让上官玥做他的太子妃,他可是她侄子,这有违伦理,但上官家不以为然。
这帝京最不缺的就是身份尊贵的人。
外祖和母后他们与上官止不一样,上官止会带着上官玥入朝为官,外祖他们不允许她做那样的事,说那样危险。
她那时只觉得每个人爱晚辈的方式不一样。
但现在细想有点匪夷所思,甚至细思极恐。
宋绾道:“父皇最讨厌我这样的性格,宫中暗箭难防,除了母后就是太皇太后对我不错,但母后经常告诉我离太皇太后远点。”
母后怎么可能不知道跟着太皇太后就有机会入朝。
母后不想她走这条路?
“他们为何只是一味的把我捧得很高?他们不是应该教我如何在宫里活下去?”
“他们从小教我不服则干,为何又不许我随舅舅入朝查案?”
“上官玥跟本宫在一起玩时,也从未提起过朝堂的事,是她不想,还是有人叫她不准,怕本宫对朝堂之事感兴趣?”
染晴:“这不当初谢侍郎不喜欢殿下查案吗?”
宋绾道:“这只是一部分缘由,但有一点是舅舅不许我继续随他查案,他说有他在,我无需学那些,我好生学女红便好,谢北墨喜欢。”
“外祖还因为我那次跟着舅舅查案,半个月都不理我,说是我不听话,我让他担心。”
染晴低下头,眼珠连续转动好几次。
“这些年来,我在外人眼里就是个嚣张跋扈没脑子的蠢货,即便我是嫡出的公主,真正的世家公子也不会喜欢我这样的空有外壳的人。”
外祖给她安排下人,送她墨绾院,是真的太爱她吗?
还是他在怕什么?
九年前,莫须湖被救后,所有人都告诉她谢北墨是她的救命恩人,会是她的依靠,让她做谢北墨喜欢的事。
就连身边的下人和外祖也经常那样说,所以她自然而然的那样觉得。
染晴接不住宋绾的话:“殿下,我出去让李嬷嬷为殿下熬安神汤。”
宋绾阖眸,“去吧!”
她忆起诸多往事。
她自小就最敬爱外祖,外祖曾说上官玥和谢北墨是这个世界上除了苏家以外,最值得她信任的人。
所以她以前最相信他们。
再加上九年前那块玉佩,她没多想,直接笃定苏家走水是谢辞砚所为。
这两年来,她有点天真的蠢。
她想等嫁给谢北墨圆了母后的愿望后,再联合上官玥一起为苏家翻案,抓住谢辞砚,实在不行再派人去杀谢辞砚。
即便是上官玥与谢北墨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也只以为是上官玥喜欢谢北墨,她从未怀疑苏家案与上官玥有关。
想到这,她又想起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没有人愿意跟她一起玩,七岁之前,她没有自己的朋友。
十年前,上官玥从云县回来,上官止带她入宫,宋绾第一次见到上官玥是在御花园。
当时母后第一次被打入冷宫,她坐在御花园里偷哭,宋乔和宋帆拿一条小蛇吓她。
她最怕蛇,被吓得不轻,他们将蛇扔过来,由于恐惧她摔倒在地,上官玥跑过来,徒手将那条蛇丢在河里,随后扶起她。
从那以后,她有了自己的朋友……
宋绾沐浴完毕,饮尽李嬷嬷所熬安神汤,才入睡。
李嬷嬷端碗而出,立于院中,凝眸望夜空,若有所思。
“嬷嬷,在想什么?”染晴迎面而来。
李嬷嬷长吁一口气,缓声道:“公主最终还是选择走丞相最讨厌她走的那条路。”
染晴唇角弧度微凝,须臾,也抬头遥望夜空,“世事难料啊!”
李嬷嬷叹了口气:“公主九年来就一直被我们灌输她该为谢北墨做什么,从八岁孩童到十七岁,她的生活都被强行围绕着谢北墨,她鲜少涉足这条路,她恐怕走不远。”
染晴道:“这么多年,也未能扼杀成功的树苗,或许会长成参天巨木,或许殿下本来就适合这条路,或许错的从来都是苏家和我们。”
二人皆不再言语,唯余双眸凝望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