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水没过下巴。刺骨的寒冷像把钝刀,一寸寸切进骨缝。咬紧牙关,不敢发抖——牙齿一打架,舌头就遭殃。
第几个小时了?二十?三十?记不清了。四个小时前有人换过水,是第几次换水也记不得了。
惩戒区位于c区东侧,一排低矮水泥平房,没窗户只有通风孔。原本是冷库,后改成惩罚室。外表普通,里面是地狱。
三天前,两个黑皮鞋一左一右架着我,从精英组办公室拖出来。
杨志平连眼皮都没抬,在表格上划了个叉:\"S39,业绩不达标,拖累团队效率,送c区反省三天。\"
这话纯属放屁。
真正原因是我故意放跑了第二个目标——那个台湾电子厂老板,白经理看我的眼神像在看死人:\"态度有问题,要调整一下。\"
惩戒区大门黑漆漆的,锈迹斑斑。进去第一件事就是扒光衣服,只剩条裤头。他们往我脖子上挂了块木牌,上面刻着:S39-72h-w。编号、惩罚时长和方式。w代表\"水牢\"。
\"偷奸耍滑就是这下场。\"看守吐了口痰,\"三天不间断,让你清醒清醒。\"
水牢是个一米五见方的水泥池子,深约一米八。池壁长满青苔,摸上去黏糊糊的。底部坑坑洼洼,有些碎石子,硌脚。水面离池顶二十公分,仰头才能呼吸。
一进水里,浑身肌肉立刻绷紧,像被人点了穴。那冷不是一般的冷,是渗进骨头里的冷。牙齿打颤,呼吸急促,手脚抽筋。几口气后,疼痛变成灼烧感,仿佛身处沸水。
墙上挂着个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分针走了半圈,灼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先是手指脚趾失去知觉,然后是胳膊和小腿。再过一个小时,麻木爬上大腿和腰部,意识开始模糊。危险信号。
广州,飞鹰老人那套呼吸法。深吸气,憋住,慢呼气。一遍遍重复,数呼吸代替数时间。嘴里默念口诀:\"熬过去,就能活。\"没什么玄乎的,就是耐受训练,当年那些破事不就这么挺过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隔壁池子里有人哆嗦。头一歪,看见另一个水池,也只露出颗脑袋。消瘦的脸,深陷的眼窝,嘴唇发紫。
\"你...还...撑得住吗?\"他用蹩脚中文问。
\"活着。\"我尽量不动嘴唇,省点力气。
\"我...阮明。\"他说,\"越...越南人。\"
那人左眉角有道疤,脖子上有串佛珠,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二十出头,跟我差不多岁数。在这种鬼地方,好奇心是要命的,没多问。后来才知道他负责资金转移,丢了五万美金,被扔进水牢。
刚开始偶尔说句话,互相鼓劲。后来没力气说话,就对视一眼,表示还活着。更后来连眼神交流都省了,只剩呼吸声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第一次换水是什么时候?模糊记得两个黑皮鞋架出阮明,往池子里重新注入冰水。动作麻利,显然驾轻就熟。水温比之前更低,刚换上的瞬间,皮肤像被针扎了千百下。
阮明被放回水里时惨叫一声,接着狠咬嘴唇,眼里含着泪。那串佛珠在水中漂浮,像条小蛇。
\"撑住。\"我挤出两个字。
他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
时间混乱了。可能是十五小时,也可能是二十五小时,皮肤开始变形。先是发白,然后泛青,最后起泡。手指脚趾最严重,指甲盖变成紫黑色,皮肤起皱,轻轻一碰就掉皮。那种疼不是一下子的,而是持续的啃噬,像有万只蚂蚁在骨缝里爬。
伤口在水里泡得发白,边缘发软,散出股腐烂的甜味。低头看自己的脚趾,已经认不出原来的形状。
高烧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先是脖子发烫,然后头晕目眩,视线模糊。这是低温刺激下身体温度调节失控的表现,往好处想,烧得越厉害,说明身体还在抵抗。
\"小锋...咳咳...\"
耳边传来母亲的声音。扭头四顾,没人。幻听。但声音如此真切,像是贴在耳边。
\"别...别放弃...\"
视线恍惚间,看见母亲站在池边,穿着那件旧蓝旗袍,眼神忧伤。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大脑缺氧产生的幻觉。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和脸上的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咸淡。
\"扛...住...\"表叔的声音从右边传来,断断续续,\"把...痛苦当成...朋友...\"
不记得表叔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可能是记忆和幻觉混在一起。
还看见王胖子的大黄牙,刘瘦子的死鱼眼,甚至看见去年在澳门骗过的那个台商,举着酒杯向我敬酒。
我知道大脑正在死亡。缺氧,低温,脱水,每一样都足以致命。而我正经历全部。
\"专注,专注...\"拼命把意识拉回现实。
阮明的情况比我更糟。他开始说胡话,一会儿用越南语呼唤母亲,一会儿用蹩脚中文骂街。嘴唇已经变成青灰色,眼神散了。
\"阮明...\"我费力喊道,\"别睡...睡了就没了...\"
他努力点点头,但眼皮越来越重。
又一次换水,是第几次?不知道了。阮明被抬出来时只剩一口气,眼珠上翻,直挺挺的。他们没再把他放回去,而是随便用条破毛巾擦了擦,扔到一边,盖了张薄毯子。
\"废物。\"看守嘀咕,\"越南仔没一个能扛。\"
我有点羡慕阮明。不省人事就不用受罪,看守也不会再折腾他。但我不能倒下,默哥还等着我。
意识越来越模糊,一会儿在冰水池,一会儿在小时候的院子里摸蚂蚁,一会儿在澳门赌场赌钱。时间完全混乱,四小时一次的换水成了唯一能确定的事。
被抬出水面,冰冷空气像刀割。再放回更冷的水中,全身刺痛,又一次从剧痛到麻木。如此循环往复,像一遍遍小死亡。
高烧越来越厉害。呕吐,干呕,喉咙火辣辣地疼,每次呼吸都像吞玻璃渣。飞鹰老人教的呼吸法失效了,只能靠咬舌尖保持清醒。咬破了,血腥味在嘴里弥漫。
钟表走得极慢。盯着秒针看,数着:一、二、三...六十下是一分钟,六十分钟是一小时,七十二小时是四千三百二十分钟...数数帮我保持清醒。表叔说过:\"最糟的时候,数数能救命。\"
某个时刻——可能是六十小时,也可能是六十五小时,嘴唇全裂了,舌头肿得老大,说不出话。幻觉越来越多,眼前经常出现彩色的光点,耳边是杂乱的声音。
最糟糕的是手指和脚趾完全坏死的感觉。不再疼了,而是彻底没了知觉,像被截肢一样。低头看不太清,但隐约看见指尖已经变成黑色。
有个瞬间,看见默哥就在池边,穿着当年在花城夜市的那件格子衬衫,嘴里叼根烟,伸手想拉我。我也伸手,摸到一片冰凉。
再坚持...必须撑住...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的痛苦和恐惧都变得麻木。意识像是漂在水面上的一张纸,随时会湿透沉没。
七十二小时到了吗?不知道。有人把我从水里拖出来,往地上一扔。地面硬邦邦的,但比冰水好了无数倍。浑身像灌了铅,连翻个身都困难。
\"牛逼啊,居然还活着。\"一个看守用靴子尖踢了踢我,\"行啊,够硬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