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刚过,北风呜咽。游戏厅挤满了躲寒的中学生,校服半敞,揣着攒下的硬币,盯着人满为患的《三国战记》。
墙上的周润发挂历起了毛边,边角贴着四大天王泛黄的海报。屋里闷热,汗臭和便宜烟味混在一起。
我和王胖子理着山寨卡带,刘瘦子蹲在死角,摆弄那台坏了半年的小霸王。指节泛白,眼睛眯成缝,像在解剖什么精密仪器。
\"邪门,\"王胖子揉着后脑勺,嘬了口唾沫,\"这瘦猴子才半月,啥都会修。老许那台走油的三菱录像机都让他整好了,我还当垃圾了。\"
刘瘦子头也不抬,嘴角微抽,这人就这样,沉默得很,却什么都记在心里。
\"打烊了!都滚!\"表叔推门进来,几个小屁孩耷拉着脑袋出门。
他扫了我们一眼,少见地没发火:\"今儿有事出门一趟,自己弄饭吃。\"
表叔背影消失在街角,王胖子眼珠一转,压低嗓门:\"这么着,老许难得不在,咱哥几个出去吃顿好的?自打成了'铁三角',还没正经聚过呢。\"
我正有此意,看向刘瘦子。他还在摆弄学习机,左手咬着指甲,像没听见。
\"刘师弟,走啊,一块吃饭去。\"我拍他肩膀。
刘瘦子抬头,眼神闪躲:\"不用了,我不习惯...\"
\"少他妈扭捏!\"王胖子抓住刘瘦子胳膊,差点把他瘦弱的身子拎起来,\"铁三角少了谁都不行!这天儿,难不成在屋里啃泡面?\"
半小时后,我们挤进城西的\"老徐家常菜馆\"。
三十来平米,十几张桌子贴着摆,塑料台布油得发亮,大半破了洞。墙角彩电放着《新白娘子传奇》,几个老头抽着烟看得入神。
电视旁是个破旧卡拉oK机,三个喇叭裤青年扯着嗓子唱《真心英雄》,跑调得离谱,还不时喊着\"再来一遍\"。空气里弥漫着蒜末辣椒的呛人气味,半呛半香。
\"老板!仨冰啤!十串羊肉串!\"王胖子径直挤到墙角一张空桌前。
扎马尾的女招待认出了他:\"哟,王老板又来了?老规矩?\"
\"就那些!麻辣兔头、红油耳片、蒜泥白肉、回锅肉、水煮鱼片,再来盘炸花生米!\"王胖子一拍肚皮,像这是他家开的。
\"来瓶劲酒?\"女招待眨眼。
\"算了,今儿有小兄弟不会喝,上青岛得了。\"王胖子点头示意刘瘦子。
我担忧地看着单子:\"这么多,吃得完?\"
\"怕啥!不够再加。\"王胖子拍桌子,\"咋地,刘师弟,平时挺能耐,吃饭倒跟个大姑娘似的?\"
刘瘦子坐着,眼神却没闲着,在餐馆里游走,像是搜寻什么。那双浑浊中带精光的眼睛,总让人觉得被看透了。
\"那桌,\"他忽然压低声音,\"戴金表那人,假劳力士,脚上却是真鳄鱼皮皮鞋,得两千多。手上有木工的茧子,指甲却太干净,有问题。\"
王胖子咽了口啤酒,眼珠滴溜转:\"确实不像干活的。好眼力!那边那对男女呢?\"
刘瘦子瞥了眼:\"化妆女人眼角有刀疤,至少三年了。男的腰里别了把刀,刚才倒水时衣服掀起来,看见刀把了。\"
我和王胖子相视,倒吸凉气。这眼神,能把人骨头里的髓都看透。
\"牛!\"王胖子竖起大拇指,\"这本事往赌场一站,谁手气好坏,谁在诈,一眼就明白了。\"
服务员端来冰啤和滋滋冒油的羊肉串。王胖子用打火机撬开瓶盖,泡沫喷出来,撒了一桌。他举起瓶子:
\"走一个!为咱铁三角!干了这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们碰杯,啤酒在舌尖发苦。几口下肚,羊肉串的香气,气氛热了起来。
王胖子开始胡侃,从小时偷西瓜被狗追,到前年认识香港\"富婆\",漏洞百出,却逗得我们乐不可支。
\"拉倒吧!\"我推他一把,\"真有那富婆,你早吃香喝辣去了,还在游戏厅扫地?\"
\"这你就不懂了,\"王胖子摸摸胡茬,神秘兮兮,\"那叫卧底!表面风餐露宿,背地里...\"他做个数钱手势。
这时,菜陆续上桌。麻辣兔头红亮亮的,辣椒油裹着蒜末;红油耳片晶莹剔透;回锅肉肥瘦相间;水煮鱼片浮在红油上,热气腾腾。
我们埋头就干。二十分钟后,桌上狼藉一片,盘子几乎舔干净了。
\"服了,\"王胖子打着饱嗝,醉眼朦胧地看刘瘦子,\"你细胳膊细腿的,愣是吃下这么多,肚子里养了条狗吧?\"
刘瘦子腼腆一笑,这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松弛。
我借着酒劲,试探道:\"刘师弟,你跟'江南一绝'怎么认识的?老许说你是他关门弟子?\"
刘瘦子笑容凝固,眼睛垂下,盯着啤酒瓶。片刻后,他抬头,眼中有种我从未见过的黯然。
\"说来话长,\"他声音低沉,\"那是七岁那年的事...\"
\"那年夏天,天像捅了个窟窿。\"刘瘦子目光穿过时空,\"一夜间,黄龙河发疯,水淹过整个屋子。爹娘把我塞进木盆,用绳子系在腰上。'别回头',这是娘最后的话。木盆转啊转,我看着院子、村子、爹娘,全没在浑水里...\"他咬着指甲,\"盆把我送到下游三十里的火车站,浑身泥,骨瘦如柴。那儿有个扒手窝,我学着偷了三天,第四天就被抓住,差点打死。\"
他苦笑:\"就那天,遇见了师父。他揪着我耳朵,把我带进面馆。那碗牛肉面,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师父杨老头,人称\"江南一绝\",当时也不顺,刚从大牢出来,没几个钱。但就是这个经常烂醉如泥的老疯子,把他捡回了棚户区的破屋。
\"那时师父手头紧,只能睡一张床。\"刘瘦子眼中流露罕见的温情,\"冬天冷得要命,他就把唯一的被子给我,自己披件破棉袄熬到天亮。\"
\"教你手艺也够狠的吧?\"我问。
\"狠?\"刘瘦子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几道疤痕,\"十岁那年练'穿针引线'留下的。每天十六小时,手指流血还得继续。一个动作重复上万次,直到肌肉记住。\"
他说起师父的残酷训练,眼中却无怨恨,反带着崇敬:\"十三岁那年出师,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我们装成父子,专挑有钱地痞和欺压百姓的恶霸下手。师父有规矩:穷人不碰,警察不碰,老实人也不碰。\"
\"听着倒像个侠客。\"王胖子咂嘴。
\"谈不上。\"刘瘦子摇头,\"就是个混江湖的老千,但有底线,从不害人。他常说:'吃这碗饭,起码得讲点道义,不能跟挖祖坟的畜生一样。'\"
\"后来呢?\"我追问。
刘瘦子眼神暗了:\"两年前,师父得了肺病,没撑多久就走了。临死前,把我托付给个旧相识,那人引荐我认识了许师叔。\"
一时无言。我脑海浮现刘瘦子孤零零的身影,心头一阵酸楚。失亲之痛,我比谁都懂。
\"往事不提也罢!\"王胖子打破沉默,难得正经,\"现在咱是兄弟了!老许虽不说,但把你列入'铁三角',说明你小子有真本事!\"
\"没错,\"我附和,\"表叔看人很准的。既然选中你,必然看重你的过人之处。\"
刘瘦子脸上阴霾稍散,嘴角微扬,露出丝笑意。
\"刘师弟,\"我举杯,\"你还没问我们以后什么打算呢?\"
\"你们有什么规划?\"刘瘦子反问,语气少见地轻松。
王胖子挺胸,拍得酒瓶直晃:\"还用说?等哥们儿学够了本事,自立门户!”
“不在内地,风险太大。去澳门!那边合法,政府发牌照,咱开个小赌场,白手起家!哥们儿西装革履,腕上金表,开红色宝马,前后跟着小弟,美女如云...\"
我和刘瘦子对视,被他胡吹逗乐了。
\"你呢?\"刘瘦子转向我,目光真诚。
我沉默片刻:\"说实话,不太清楚。开始跟表叔学,纯粹为了活命。后来发现自己似乎有点天分,就一步步走到今天。但不想一辈子靠这吃饭,这路走不长。\"
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更重要的是...我想查清父亲失踪的真相。\"
\"你父亲也是...\"刘瘦子欲言又止。
\"不确定。表叔从不多提。\"我目光落在酒杯上,\"但总觉得,他失踪跟表叔有种说不清的联系。\"
桌上又是一阵沉默。
\"去趟厕所!\"王胖子突然站起来,\"你们接着聊,马上回来!\"
他一走,刘瘦子立刻靠近,眼神锋利:\"天锋,小心点。\"
\"什么意思?\"我愣住。
刘瘦子压低声音:\"王胖子有问题。我观察好几天了,他常半夜三更偷溜出门,回来鬼鬼祟祟的。\"
我心头一跳:\"你确定?\"
\"前天晚上他偷翻你的笔记本,还用小相机拍了照。老许不在时,他总在柜台下摆弄固定电话。\"
我脑子嗡一声,像挨了棍子。王胖子虽嘴碎,但对我仗义,特别是茶楼那场恶斗,拼命保护我和表叔。
\"会不会看错了?\"我半信半疑。
刘瘦子摇头,目光坚定:\"我眼睛很少出错,他......\"
话没完,王胖子从厕所回来,刘瘦子立刻闭嘴,若无其事地夹块肉。
\"嘿,聊啥呢这么起劲?\"王胖子满脸堆笑,眼神却飘忽不定,\"来,哥们儿再走一个!今天不醉不归!\"
我勉强碰杯,心里揣着疑虑。表叔常说,干这行,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从未想过,最该防的,竟是朝夕相处的\"兄弟\"。
回到游戏厅,我假装整理库存留下,而王胖子和刘瘦子各自回去。约摸十一点半,正昏昏欲睡时,后门传来轻微响动。
我几乎本能地翻滚到柜台下,透过缝隙窥视。
只见王胖子鬼鬼祟祟地溜进来,东张西望后,直奔电话机。他迅速拨了串号码,压低嗓门说话,语气和平时判若两人,竟带着几分恭敬。
我心沉到谷底。刘瘦子没错,王胖子确有秘密。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到底是敌是友?他接近表叔和我,又为了什么?
寒风从窗缝灌进,我不由哆嗦一下。看着王胖子挂电话,又无声无息离开的背影,我一头雾水,却本能地感到不安。
刘瘦子的观察力,恐怕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