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清明,父亲突然重病住院,作为独子,我只能替他回乡下老家祭祖。临行前,父亲躺在病床上,虚弱地抓着我的手:“记住,给你爷爷上坟要走后山那条石板路,坟头长着三株并排的野杜鹃……”话未说完,他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我敷衍地点点头。自小在城里长大,我对乡下的记忆只剩泥泞的小路和潮湿的霉味。想着不过是走个过场,我甚至没仔细听父亲的叮嘱,匆匆收拾了些纸钱香烛就出发了。
到达老家时,天色已近黄昏。山间飘着细密的雨雾,能见度极低。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往山上走,却发现原本熟悉的山路早已荒草丛生。石板路被藤蔓缠绕,有的地方甚至被山体滑坡冲毁。更糟糕的是,雨越下越大,我狼狈地躲进一处废弃的山神庙里暂避。
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我打量着这座破旧的庙宇。墙面斑驳,褪色的壁画上依稀能辨认出牛头马面的轮廓,神台上的香炉积满厚厚的灰尘,几支断香斜插其中。突然,一阵阴风吹过,供桌上泛黄的符纸“哗啦”作响,有几张竟无风自动,飘落在我脚边。
我心里发毛,正要转身离开,余光瞥见庙角堆着个破旧的竹篓。篓里散落着几捆未烧完的纸钱,纸张边角发黑,似乎曾被火燎过。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拿起一捆——反正自己带的纸钱不够,用这个凑合一下也行。
雨势稍减时,我继续往山上走。山路愈发难行,雾气浓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坟茔。坟头杂草丛生,却当真长着三株野杜鹃,只是花朵呈诡异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迹。
“应该就是这儿了。”我松了口气,完全没注意到墓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我熟练地摆好贡品,点燃香烛,将从山神庙拿来的纸钱一张张投入火中。火苗突然窜起,灰烬裹着火星直冲天际,在空中盘旋成诡异的漩涡。
当晚回到家,我便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我听见窸窸窣的响动,睁眼竟看见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影立在床边。那人穿着老式的粗布衣裳,面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嘴角还挂着水草。他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你认错人了……”
我惊恐地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浑身动弹不得。那人伸手向我抓来,指尖泛着青紫,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就在这时,床头的闹钟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人影瞬间消散,我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烧虽然退了,却开始不断做噩梦。梦里总出现那个湿漉漉的男人,他反复说着“还我纸钱”,有时甚至出现在我身边,对着我耳边吹气。更诡异的是,我发现身上莫名其妙出现淤青,形状就像是被人掐过。
我开始四处打听那座坟的来历。村里的老人听我描述完坟头的野杜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莫不是去了后山的‘水鬼坟’?那坟里埋的是几十年前失足掉进山涧的外乡人,连尸身都没找全,只捞上来几件衣物……”
我这才想起,那座坟的墓碑上确实没有刻名字。老人继续说道:“给死人烧纸最讲究‘认主’,你把本该给亲人的纸钱错烧给孤魂野鬼,人家自然不肯罢休。更何况,你用的还是山神庙里的‘断头纸’——那是给横死之人准备的,最是邪门!”
恐惧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按照老人的指点,准备了双倍的纸钱和祭品,再次前往后山。这次我特意叫上村里的长辈带路,才发现父亲说的祖坟在山的另一侧,坟前的野杜鹃是淡雅的粉色。
当我来到那座“水鬼坟”时,却发现坟头的暗红色花朵全部枯萎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我颤抖着摆好贡品,点燃纸钱,嘴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弄错了……求你放过我……”
火苗刚燃起,一阵狂风突然刮来,将纸钱吹得漫天飞舞。恍惚间,我看见那个湿漉漉的人影站在不远处,这次他的表情不再狰狞,而是带着释然的微笑。他对着我微微点头,随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风中。
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可回到家后,父亲的病情却突然恶化。医生说各项指标都正常,但父亲却陷入深度昏迷,怎么也唤不醒。我守在病床前,自责又无助。
深夜,我趴在床边打盹,迷迷糊糊间听见父亲在唤我。抬头一看,父亲竟坐起身来,眼神却异常空洞。“还不够……”他声音沙哑,完全不似平时的嗓音,“他要的不只是纸钱……”
我惊恐地后退几步,撞翻了一旁的椅子。父亲缓缓下床,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当年……是我把他推下山涧的……”他的话如晴天霹雳,“那笔钱我本想独吞,谁知他水性极好,抓着藤蔓不肯松手……”
原来父亲年轻时曾和那个外乡人合伙做生意,因为利益纠纷起了争执。推搡间,外乡人失足跌落山涧,父亲怕事情败露,竟眼睁睁看着他溺亡,还伪造了意外现场。
“他等了几十年,就是要讨个公道……”父亲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皮肤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现在,该我去还这笔债了……”
我拼命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父亲的身体渐渐透明,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病房里。紧接着,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医生护士冲进病房,却无力回天。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再次回到老家。在山神庙前,我摆上丰盛的祭品,点燃了足足一整箱纸钱。这次,火苗安静地燃烧,灰烬缓缓飘落。恍惚间,我听见两个男人的笑声,一个是父亲年轻时的声音,另一个,应该就是那个外乡人吧。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任何诡异的事情。但每当清明时节,我都会回到老家,给那座“水鬼坟”和父亲的坟茔都烧上纸钱。或许,只有这样,他们的灵魂才能真正得到安息。而我也终于明白,有些错,一旦犯下,便要用一生来偿还;有些债,即使过了几十年,也依然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