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欢欢的父亲宋远道轻捻胡须:“二十岁挂职七品寻常,实权主簿却难得一见。”后续话语她再不敢偷听,只瞧见李均不久后拱手作别。
愈想愈觉事态复杂,宋欢欢忧心忡忡,这段情愫怕要如镜花水月般消散,脚下步伐愈发沉重。
却不知,县衙高墙内,一双眼睛正透过雕花窗棂,茫然凝望着林彦秋身影消失的方向。此乃吏部李均副侍郎。前任吏部尚书亲附范友祺一党,祝文正新官上任欲重整朝纲。昨夜宋远道含蓄暗示,令李均这位副侍郎找林彦秋谈话,程序上本不必要。
李均稍感被轻视,心怀不满。然当他仔细琢磨前后关联,冷汗涔涔而下。
领会领导意图,执行是否坚决,乃县衙上考察官吏的关键。
为此,李均耐心与林彦秋长谈半个时辰。想到此处,他抬首望向县衙二层,目光里满是期待,似在诉说:大人,您可瞧见了?
林彦秋缓辔徐行,脑中反复咀嚼陈舒窈转述的那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先贤以此为觉悟,今时能真心践行者几何?此言不妨作为日后仕途的圭臬。
县衙前的张思仿若脱胎换骨,不再身着显老的云锦套裙。她精心妆扮,身着黑白棋格暗纹的缂丝抹胸,外罩玄色百迭裙,裙摆随风扬起细碎银铃。紧身蜀锦褙子勾勒出腰肢纤细,及地长裙下隐现莲瓣弓鞋。
最是那双颊被春风拂得绯红,素面朝天的面庞透出玉兰初绽的光采,若非眼角浅纹出卖,谁信她已年过而立?
林彦秋勒马停在张思身前,并不下马,只摇下马车车窗肆意打量。张思静立道旁,任由他的目光在云鬓花颜上游走,嘴角噙着浅浅得意。
“啧啧啧!再不登车,要耽误时辰了。前面的车马怎走得这般磨蹭,慢如蜗牛。”林彦秋口虽调笑,眼底却泛起涟漪。
张思面露羞涩,这神情让林彦秋笃定,她的精心打扮定是为他而来。待她伸手欲开副驾车门,林彦秋却笑指后座:“微臣怎敢劳上官大人坐前?这点规矩总该晓得。”
“墨卿,要死了!”张思嗔骂一声,却忽然吐出粉舌,那娇憨模样叫林彦秋心头猛跳。
他突然想起《诗经》里的“齿如瓠犀,巧笑倩兮”,又觉王昌龄笔下“芙蓉向脸两边开”的意境竟在这妇人身上活了。
林彦秋暗骂自己荒唐,竟被这徐娘半老的风情扰了心神。赶紧扬鞭催马,唯恐继续这般失态。
张思昔日的宅院乃是桐城县礼房的官吏集资院落,这种三层木构的院落,在桐城县随处可见。林彦秋将马车停在院落门前,张思下车时轻声说道:“你不必下车,我去而复返,行李无多。”
张思刚入院不过片刻,楼上便传来哐啷啷的瓷器碎裂声,随之是一阵妇人的叫骂:“你这个狐媚子,不生蛋的老母鸡……”
骂声不堪入耳,却听不见张思的回应。林彦秋实在听不下去,正欲下车查看,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张思提着两个木箱,肩上挎着一个竹编包袱走下楼来。林彦秋赶紧行至车旁,将行李安置于车厢,刚安置妥当,楼下追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对着林彦秋和张思冷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勾搭上了小白脸。”
林彦秋眉头一皱,砰地一声将车厢门关上,面色阴沉。张思在旁急忙低声说道:“不必激动,这个老妇骂了我十年,我都忍了。”
林彦秋点头未语,正欲上车,那妇人见二人并无反应,越发嚣张,站在原地大骂:“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贱人,每日不得男子侍候便浑身不自在……”
此时恰好一位路人驻足观望,站在离林彦秋三步之遥的地方。林彦秋实在忍无可忍,见那路人手中捧着一个青瓷茶盏,迅速从怀中摸出一贯铜钱塞入其手,夺过茶盏,转身朝那老妇砸去。
“砰!”
茶盏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吓得老妇人脖颈一缩。
林彦秋面露寒霜,缓步走到老妇人跟前,声音如从冰窖中传出般冷冽:“你再敢言一句,我自不会与你这老妇动手。但若你家破人亡,也怨不得旁人。”
这时楼上探出一个相貌猥琐的老头,冲着楼下急吼:“死老婆子,给老子滚回来,丢人现眼。”
老妇人有些畏惧地回头望去,又惊恐地看了一眼林彦秋,迎上他那如冰似霜的目光,不禁一个哆嗦,转身飞奔回楼。
林彦秋上车后,张思抢先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幽幽说道:“你何必呢?为我这老妇,不值得。”
林彦秋眉头一横,瞪了张思一眼:“男子行事,女子莫要插嘴。”
房间内,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对面抽烟。
“爹,你怕那小子作甚?娘骂几句又如何?”许强恶狠狠地说道。
“你这蠢材,只知女子。那小子便是曾在县衙打了毕正安的那位。你有能耐去试试?且不说毕正安,便是打一个看门的,你都自身难保。你以为人家真要让你家破人亡很难?你自己满身麻烦事!”
张思端坐于马车副驾驶之位,毫无愠色,低头轻声应道:“嗯,我知晓了。”
林彦秋见她一副小女儿模样,不禁连连叹气,言道:“你如今贵为工部屯田司司长,堂堂正七品官员,身上该有几分威严才是。对付许强那种人渣,不过是举手之劳,真不知你为何要这般忍气吞声?”
张思浅浅一笑,淡然道:“罢了,这种人,不值得我出手。”
林彦秋没有多言,闭嘴专心赶车。一行数里后,他才想起尚未询问目的地,于是开口问道:“你租住的宅院在何处?”
“祝知礼安排的官吏集资院落,第六进院落。”
林彦秋闻言一怔,不觉勒紧缰绳,马车微微一顿。
张思惊问:“你怎的了?”
林彦秋咬牙切齿,骂道:“祝知礼这个老贼,总爱自作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