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林彦秋坐下,董仲达缓缓道:“若有可能,与宋欢欢断绝来往了吧。”
此言一出,张氏欲言又止,只忧心地望着林彦秋。
然而,林彦秋面色平静,并无任何抵触之色,这令张氏心生疑惑,暗忖这孩子怎性情大变?
见林彦秋并无反感,反而洗耳恭听,董仲达的面容稍霁,微微一笑:“方才我给祝文兄通了书信,了解到一些情况。宋远道乃本地官员出身,聪明有余,却稍显过头。此时他借京城考察之名,避开风头浪尖,足见其缺乏担当,喜好投机。更兼他恋栈权力,却无担当。如此人物,断非良配。”
见林彦秋依旧沉稳如初,董仲达心中暗自赞许,果然是张祭酒调教出的好儿郎,沉稳有度。
“或许是我主观臆断了,但一般女子多会承袭父亲性情。我对宋欢欢过往不甚了解,但忧心她会过多干涉你的事务。有这样一个女子在侧,于你的前途多有不利。切莫误会,我并无门第之见。”
良久,林彦秋才轻启薄唇:“宋欢欢自幼便有管束他人的性子,县学时便已显现。不过,董叔叔不必忧心,我与她不过寻常同窗之谊,今日之事纯属巧合而已。”
林彦秋面上风平浪静,内心却如惊涛骇浪,宋欢欢那句简单话语,董仲达定然早有所思,方才回来向祝文求证。祝文与陈家交情深厚,自不会有所隐瞒,显然董仲达所言多为实情。董仲达选择此刻提及此事,其良苦用心昭然若揭,他结合身边实例,教导林彦秋如何从细微处洞察事物。
思及此,林彦秋主动说道:“往后我定会多加留意细节。”
董仲达面露欣慰,笑道:“常言道细节决定成败,依我看,细节关乎生死。为人处事,皆需注重细节。人无完人,而诸多人之所以坏事,多因忽视细节。另需强调者,乃习惯问题。宋远道仕途中多次回避矛盾,虽得一时之利,却养成恶习,暴露弱点。故而,习惯亦是人的弱点。”
林彦秋陷入了沉思,非是不解,而是需时间消化。一个人无论多聪明,若缺乏实际经验,仍有许多事情无法真正明了。董仲达并不着急,耐心地等待着。
沉思中,林彦秋不自觉地摸出烟丝来。董仲达笑眯眯地拿起火镰火石,轻轻打着为他点火。林彦秋先是惊愕,随后竟坦然受之。董仲达非但未生气,反而笑得更加开怀。
董仲达负手立于廊下,望着阶前新抽芽的竹影轻笑道:“此番老太师举荐,本官原有些疑虑。然观墨卿举茶奉烟之际,不卑不亢,与寻常膏粱子弟大是不同。张祭酒调教有方,果真名不虚传。”
林彦秋双手奉上玉烟管,动作沉稳如山间老松:“晚辈承蒙错爱,必当砥砺前行。”
董仲达接过烟管,见他眉宇间全无后生的张狂之态,眼底泛起满意的涟漪:“此子可堪担大任。”
烟篆袅袅升腾,他踱至院中石几前落座,抚着山石上的青苔慢悠悠道:“老太师令墨卿骤升正七品,稍显急切。本官以为,或可先任个县令县丞,于市井烟火中磨砺心性;若不愿沉浮俗务,也可暂领清闲的翰林编修,待熟稔朝堂规制再作计较。老夫年过半百方入东阁,墨卿年仅弱冠便有此沉稳,倒让我想起当年的张祭酒……”
林彦秋听闻此言,眼中闪过一丝清明,起身恭敬道:“晚辈记下大人金玉良言。”
庭前花木扶疏,雏燕穿梭于新绿枝桠间,董仲达望着林彦秋的背影,幽幽叹道:“当年林公见我时,也是这样的光景罢。”
须发皆白的他,此刻竟生出几分后继有人的欣慰。
朱漆绮窗透入半盏斜阳时,院外忽然传来木门轻叩声。张氏闻声趋步出堂,月白纱裙扫过冰梅纹地砖,金线绣履在黄杨木门槛处轻轻一顿。董仲达正执白瓷茶盏轻抿龙井,见状抚须笑道:“既已登门拜访,若不见沈贤弟难免礼数不周。”
林彦秋身着月白儒衫,腰悬玉觿,正对着墙上《平准书》屏风凝神沉思。想起董仲达先前“莫要锋芒过露”的提点,他低头抚过袖口凤目纹织金缎,忽然悟得此行深意:眼前这位身着玄色织锦深衣、头戴玉冠的前礼部侍郎,分明是想为他这初入官场的后生撑起一道退路。
于是他敛衽作揖,清朗道:“墨卿多承赐教,必当铭感于心。”虽未以父子之礼相待,却已透出难得的通透。
祝文着皂色圆领袍,腰束牙笏,脚蹬皂靴大步踏入,瞧见林彦秋在堂中研读兵书,先是一怔。须臾便抚掌大笑:“老董这趟来得妙!墨卿这孩子,确实是后生可畏啊!”
董仲达已起身立于青桐木迎门几后,仰首端详悬于梁上的“修齐治平”匾额,闻声抱拳长揖:“全仗沈兄多年栽培。”
祝文眼尾的鱼尾纹在油光水滑中舒展,爽朗应道:“墨卿这孩子是我与老董跟前的红人,往后你我兄弟若在朝堂上有什么门户之争,可得另寻他人了。”
林彦秋从容整饬衣襟,向祝文微微躬身:“学生林彦秋,见过沈叔父大人,今后还请多加提点。”
祝文见状捻须一笑:“既是墨卿开口,往后不必拘泥于宾主之礼,就当同窗切磋便是。”
满堂花梨木家具在落日余晖中浸染成琥珀色,唯有林彦秋手中赵珣亲笔的《上林赋》卷轴,随着他微顿的指尖轻轻颤动。
绮窗透入的斜阳给花梨木书案镀上层赭色金边,祝文身着皂色圆领袍,腰束牙笏,正执狼毫批阅竹简奏牍。董仲达身着玄色织锦深衣,头戴玉冠,袖口流云纹织金缎随着他抚须的动作轻轻晃动。宾主二人对坐于剔犀云纹圆凳,紫檀木矮几上三清茶正冒着袅袅白雾。
祝文忽而搁笔,浅金色的眉峰蹙起成川:“老董怎么突然过问宋府的事情?莫不是宋远道背后有人暗中搅局?这桐城官场的浑水,可经不起再多几双搅泥的筷子。”
他余光瞥向角落里研习兵法的林彦秋,见那少年身着月白儒衫,腰悬羊脂玉觿,垂眸盯着《孙子兵法》的专注模样,不由勾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