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马蹄踏碎疏勒城外的薄霜,这支两百人的报捷队伍如同一条游动的金龙,在丝绸之路上投下细长的剪影。
队伍最前方,李乾腰间的鎏金鱼符随着马背起伏叮当作响,那是高仙芝临行所赐的“安西信物”。
“嘚嘚”的马蹄声里,裴厚突然扯开破锣嗓子唱起了《从军行》,跑调的歌声惊起路边沙棘丛中的云雀。
牛陶一巴掌拍在他后背:“火长你省省力气!等到了长安平康坊,有的是胡姬陪你唱!”
队伍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个年轻士卒从怀里掏出块粗布,上面歪歪扭扭绣着“长安”二字:“俺娘听说要去京师,熬了三宿绣的...”
话音未落就被同伴抢去传看,粗布在晨光中翻飞如蝶。
李乾摸了摸怀中装着高仙芝亲笔所书的《请伐石堡城疏》,这份奏章或许将改变整个西域的命运。
“校尉!”裴厚突然打马追上来,指着远处官道旁新立的界碑。斑驳的石面上,“西州”两个朱漆大字鲜艳如血。
牛陶在身后突然哽咽:“再走半月...就能看见长安的炊烟了。”
队伍忽然安静下来。两百双眼睛望向东方,那里有他们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朱雀大街,有传说中“日销三百金”的西市胡商,更有大明宫里那位“天可汗”。
不知是谁先唱起了《秦王破阵乐》,苍凉的歌声惊起漫天沙雀。
李乾胯下的汗血宝马突然打了个响鼻,仿佛也在嘲笑这场对峙。
高乐瑶今日换了身胡旋舞裙,石榴红的裙裾在鞍边翻飞,偏生那张俏脸绷得比敦煌壁画里的飞天还要冷峻。
“哼!”少女突然从鞍袋里抽出一把嵌宝石的短刀。刀尖在晨光下画出一道银弧,堪堪停在李乾鼻尖前三寸。
双儿在后面急得直拽主子衣袖:“娘子!高将军说了要您......”
“要你多嘴!”高乐瑶反手用刀柄敲了下丫鬟的发髻,却见李乾突然俯身凑近。身上混合着铁锈与松墨的气息扑面而来,惊得她手一抖,刀尖差点划破对方的下巴。
“高姑娘的刀法...”李乾突然用两根手指夹住刀刃,“比上次又慢了三息。”说罢突然撤手,刀锋“铮”地弹回,震得少女虎口发麻。
裴厚牵马过来时,正看见自家校尉对着沙漠吹口哨,而那位高家小娘子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待听到“油葫芦”三字,这憨货竟真从行囊里掏出个装灯油的葫芦:“校尉,您要挂哪儿?”
高乐瑶突然扬鞭抽向路边的胡杨树,惊起满树乌鸦,“你...你等着!等到了长安......”
“到了长安如何?”李乾突然勒马回身,逆光中的轮廓如刀削斧劈,“莫非姑娘要请我喝琵琶巷的葡萄酿?”这话引得亲兵们哄笑,却见高家小姐突然从鞍袋抓出把胡桃,劈头盖脸砸来。
裴厚摸着被砸中的额头嘀咕:“这油葫芦...到底还挂不挂了?”
双儿的嘴刚张成个“圆”字,就被高乐瑶一记眼刀钉在了原地。小丫鬟慌忙捂住嘴,活像只受惊的沙鼠。
李乾一夹马腹,汗血宝马如离弦之箭窜出,卷起的沙尘扑了高乐瑶满脸。
少女气的在马鞍上直扭,石榴裙摆扫得马鞭啪啪作响,若是地上能跺出坑来,怕是能连成一道去长安的指路标记。
丝绸之路上,驼铃与马蹄声昼夜不息,商队如彩色的河流,粟特人的葡萄酒、于阗的美玉、波斯的琉璃在驼峰间叮当作响。
但李乾的目光总被道旁白骨牵住,某具蜷缩的骸骨指间还扣着半枚开元通宝,不知是哪个永远回不了长安的商贾。
这日暮色四合时,营地刚扎好,李乾便迫不及待钻入浴帐。热水蒸腾间,他正惬意地哼着《凉州词》,忽听帐帘“刺啦”一声。
四目相对的刹那,高乐瑶的尖叫声惊飞了营外栖息的沙雀。
少女此刻才知,父亲常说安西军“枪出如龙”竟是写实之辞!那杆“大枪”在她脑中烙下的印记,怕是比敦煌壁画还要鲜明。
“你...你...”她捂眼的手指缝却漏着光,“怎敢在军营赤身露体!”
李乾一把扯过戎袍围在腰间,气极反笑:“高小姐夜闯男帐,倒打一耙的功夫比回纥马贼还利索!”
帐外突然传来裴厚的惊呼:“校尉!发生何事?”随即被牛陶拖走的脚步声渐远。
月光透过帐顶的缝隙,将两人僵持的身影投在毡布上,活像出皮影戏。
高乐瑶此刻哪还有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她呆立在原地,耳尖红得仿佛要滴血,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那双惯常执鞭握剑的纤纤玉手,此刻正无意识地绞着裙带,将石榴红的丝绸揉出深深褶皱。
“你...”李乾刚开口,就见少女像受惊的西域羚羊般弹开三步。
月光下,她睫毛轻颤的幅度都清晰可辨。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营外沙丘,高乐瑶突然踢飞一颗石子,惊起几只夜栖的沙雀:“父亲说...说长安城里...”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声懊恼的叹息。
她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人名,都是长安权贵子弟的姓名家世。
李乾顿时了然,高仙芝这是要借报捷之机,为爱女在长安择婿。他莫名觉得胸口发闷,方才还昂首挺胸的“某位兄弟”,此刻竟偃旗息鼓起来。
“裴行俭的孙子善骑射,但听闻眠花宿柳。”高乐瑶突然抬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你说...我要是比武招亲,能不能把他们都打趴下?”
沙丘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偷听的双儿摔了个跟头。
李乾望着少女被月光镀上银边的侧脸,突然想起疏勒城外那个一箭射落他盔缨的红衣身影,他鬼使神差道:“何须比武?就说你已心有所属...”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愣。
远处传来守夜士卒换岗的梆子声,惊醒了这片刻的魔怔。
高乐瑶突然将帛书砸向李乾胸口:“登徒子!”可转身跑开时,裙摆扬起的弧度却比平日轻盈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