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港第五天，天气骤热，暑气黏腻，像刚蒸完桑拿，人走在街上都快化了。
舒嫣实在受不住，早早溜回酒店，冲了个澡才觉得活过来，浑身带着水汽和沐浴露的淡香。
刚裹着浴巾出来，瞥见手机屏幕上三个林泽琛的未接来电，她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微凉，赶紧回拨。
这时间，他找自己会有什么事？难道是林盛集团的合作又出了什么变故？
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接了。
“林总，您找我？”舒嫣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听不出刚沐浴后的些许慵懒。
电话那头是林泽琛低沉微哑的嗓音：“在哪？”
“呃……”舒嫣用毛巾胡乱揉着头发，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林总，忘了跟您说，林盛集团后续的对接工作，之前已经交接给所里另一位同事了，我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她试图解释，心想他大概是不知道工作已交接。
“你现在在哪？”他打断她，语气不容分说，带着一丝不悦。
舒嫣抿了抿唇，这口气，不像谈工作。“……在烟港。”
“具体位置。”命令式的口吻，不带任何商量余地。
舒嫣顿了顿，有些迟疑，但还是报了酒店名字：“来登大酒店。”
“嗯，二十分钟，楼下见。”那边说完就挂了，留下“嘟嘟”的忙音。
舒嫣握着手机，脑子有点懵——林泽琛，到烟港来了？
她手忙脚乱吹干头发，匆匆换了条简单的素色连衣裙，临出门前，对着镜子拨了拨还有些微翘的发尾，深吸一口气，对同屋的张琳交代：“晚饭你跟徐有恩一起吃吧，我有点事。”
匆匆下楼，刚进大堂，就感觉不少目光聚向休息区。她顺着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林泽琛。
他穿着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配着深色西裤，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
金丝眼镜后的视线落在屏幕上，周身的气场安静却自带威压，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酒店大堂人来人往，他却像处于另一个隔绝的空间。
舒嫣快步走过去，脸上挂着职业微笑：“林总，让您久等了。”
林泽琛抬眸，视线从屏幕移开，落在她身上。
他合上电脑，声音低沉：“我到早了。”目光在她还带着湿气的发梢和颈窝处停顿了一瞬，那里还残留着沐浴露的清香，让他眼神微微闪动。
舒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找话题：“林总，您也来烟港出差？”这阵仗，不像是单纯来谈事情的。
林泽琛站起身，他很高，舒嫣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他看着她：“不是，来找你。”他顿了顿，补充，“走，去吃饭。”
“找我？”舒嫣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他神色如常，让她原本想问的“找我什么事”又咽了回去。
男人径直往酒店外走，舒嫣只好小跑着跟上。
快到门口，林泽琛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舒嫣收势不及，差点撞上他坚实的后背，鼻尖几乎擦过他的衬衫，闻到一股淡淡的、属于他的干净气息。
“这附近有什么吃的？”他问，打破了瞬间的尴尬。
舒嫣心思一转，指了指旁边：“酒店旁边有条美食街，烟火气很足，去那儿？”她想，人多热闹的地方，总不至于太尴尬，也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猜测。
“听你的。”林泽琛的回答简洁明了。
两人沿着海边步道走了几分钟，夜市的喧嚣和香气就扑面而来。
一家烧烤店前烟火缭绕，烤炉上肉串滋滋作响，油光闪闪，路边摆开的桌子旁坐满了人，划拳声、谈笑声此起彼伏。
舒嫣转头征询，小心翼翼地：“……吃烧烤？”她其实有点摸不准林泽琛的口味，这种路边摊，他能接受吗？
林泽琛看了看那热闹的场面，又看了看舒嫣带着一丝期待的眼神：“行。”
越走近，孜然和辣椒混合的霸道香味越发勾人，舒嫣感觉口水分泌都加快了，一天的暑气仿佛都被这香味驱散了些。
店员迎上来：“两位？”
“嗯。”
“坐外面还是里面？”
舒嫣看向林泽琛，他没什么所谓的样子：“都行。”
“外面吧，有海风，凉快。”舒嫣选了露天的位置。
服务员领着他们找了个空位坐下，桌子是那种最常见的塑料折叠桌，带着些油腻的痕迹。
“你点。”林泽琛把那张塑封的、边角有些卷起的菜单推给她。
“您有忌口吗？能吃辣？”舒嫣问道，她记得他口味似乎偏清淡。
“可以一点。”
“那……羊肉串、牛肉串各十串，鱿鱼、扇贝各六个，再来两条烤小黄鱼，两份油边，两份小羊腿……”舒嫣报着菜名，服务员在一旁飞快记下。她点得起劲，似乎忘了旁边坐着的是谁。
林泽琛从坐下就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桌面，擦完自己这边，又很自然地伸手去擦舒嫣面前的。
那动作，不像在擦拭油腻的街边小桌，倒像是在进行某种严谨的科学实验。
舒嫣看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有点迟疑，心里暗道失策：“林总，是不是……不太习惯？这种地方比较随意，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没事。”他手没停，将擦过的地方又叠起纸巾擦了一遍，“偶尔试试，挺新鲜。”语气听不出喜怒。
舒嫣心想，自己光顾着找地方，忘了这位平时出入的场合，大概连桌布褶皱都要讲究。
她看着他跟那油腻腻的桌面较劲，实在忍不住说：“林总，这种路边摊的桌子，就算用酒精擦，也擦不干净的。”
“嗯，擦掉表面的油也好。”他终于停手，看着那几团用过的纸巾，微微蹙眉。
“您等下。”舒嫣起身去找老板娘，很快拿着个塑料袋回来，在桌上铺开——是一次性桌布。“这样好多了。”
铺好后，林泽琛的神色似乎松弛了些。
舒嫣无意间一抬眼，瞥见不远处邻桌坐着的两个黑衣男人。
他们没点东西，面前空空如也，眼神却时不时往这边瞟，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警惕。
从酒店出来时，她好像就感觉有人跟着，此刻对上那两道目光，她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吧？
她迅速收回视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紧张兮兮地：“林总，我们换个位子？”
林泽琛微怔：“刚铺好。”他的目光落在她紧张的脸上。
舒嫣声音更低，几乎凑到他耳边，气息带着沐浴后的清香拂过他的耳廓：“旁边那桌穿黑衣服的，从酒店就跟着我们，现在还盯着呢！”
林泽琛看着她睁大眼睛、睫毛轻颤的紧张模样，像只受惊的小鹿，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吐出三个字：“自己人。”
“啊？”舒嫣愣住，坐直身体，眨了眨眼，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保镖。
也是，他这种身份的人出门，怎么可能没安保。
自己真是……大惊小怪。她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不过看他刚才似乎笑了下，这窘迫也值了。
她下意识又朝那桌看去，正好和其中一个保镖对上视线。舒嫣尴尬地抬手挥了挥，咧嘴一笑，算打招呼。
对方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表情僵了一下，视线立刻移开了，另一个也迅速别过头，假装看风景。
舒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跑去跟老板娘加单，给保镖那桌也点了一样的烧烤和几瓶饮料。
回来时，她顺手拿了两瓶冰啤酒。“吃烧烤得配啤酒，才够味。”
林泽琛接过来，用开瓶器利落地打开，瓶盖“啵”的一声，先给舒嫣倒了一杯，泡沫细腻地漫上来。
烧烤很快上来了，香气四溢。
舒嫣递给林泽琛一串烤得焦香流油的羊肉串，自己也拿起一串，刚要送进嘴里，对上他的视线，才注意到他眼底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显得有些疲惫。
“林总，您没休息好？”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
林泽琛抬手按了按眉心，舒嫣的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骨节分明，很好看。听见他说：“刚从米国飞回来，倒时差，有点忙。”
“那您还特意来烟港？”舒嫣脱口而出，问完又觉得有些不妥，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质问。
他放下手，看着她，目光专注：“看到你朋友圈，知道你在这儿。明天周末，刚好空一天，就过来了。”他语气平淡。
“……”舒嫣感觉脸颊有点发烫，心跳也乱了一拍，像擂鼓一样。
朋友圈？
她前两天是发了她和张琳，徐有恩三人合影。
他是因为这个……特意过来的？
是她想多了吗？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她还没捋顺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就听林泽琛问：“明天有空吗？”
“明天……应该有。”她的声音有些发飘。
“烟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明天带我转转？”
这话问得巧妙，不是“我带你”，而是“你带我”。
作为还在服务期的乙方，似乎没有拒绝甲方要求的道理。
舒嫣点了点头，心想，就当是加班陪客户了。
林泽琛这才接过肉串，咬了一口。
即便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吃着路边摊，他举手投足间依然带着一丝矜贵。
许是觉得衬衫束缚，他解开领口最上面一颗扣子，又将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继续享用。
没过两分钟，舒嫣已经撸了好几串，吃得不亦乐乎，林泽琛却放下了签子。
他面色如常，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握着啤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仰头灌了好几口冰啤酒。
“很辣吗？”舒嫣关切地问，她点的确实是微辣，但对不常吃辣的人来说，可能还是有点挑战。
“不辣吗？”林泽琛放下酒杯，气息微促，反问了一句。
“还好啊，”舒嫣笑起来，带着点儿理所当然，“我从小跟外婆长大，外婆是川渝人，我们家吃饭无辣不欢。后来到了秦家，连哥哥姐姐都被我带得能吃辣了。”她咬了一口肉串，腮帮子鼓鼓的，一脸满足。
林泽琛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片刻后才问：“你多大去的秦家？”
舒嫣没觉得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坦然道：“十二岁。我们家情况有点特殊，是重组家庭，我和弟弟是妈生的，哥哥姐姐是龙凤胎，是我爸和前妻生的。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处得比亲兄妹还好，他们对我特别照顾。”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听起来很和睦。”林泽琛又拿起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压下了一些口中的灼烧感，目光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一闪而逝，“挺让人羡慕的。”他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晃动的啤酒泡沫。
“就是很普通的家庭啦。”舒嫣摆摆手，不以为意。她又注意到林泽琛脸颊似乎泛起不同寻常的红晕，连耳根都有些红了，“林总，您以前……不怎么吃辣吗？”
林泽琛目光飘忽了一瞬：“很多年前，吃过一个阿婆做的菜，比这个还要辣得多。但那次，是我吃过最香的一顿饭。”他的语气很淡，却听出一点怀念和怅惘。
“哦……”舒嫣若有所思，感觉他话里有话，但又不好追问。
她体贴地提议：“那要不要再点些不辣的？烤面包片或者鸡翅什么的？”
林泽琛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思，又或许是不想在舒嫣面前显得与她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他拿起一串之前放下的肉串，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硬是咬了一大口，咀嚼了几下才含混道：“不用，这个辣度……还好，可以接受。”只是说话间，额角的汗又密了些。
舒嫣看着他那副略显执拗，又带着点不自在的逞强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梨涡浅浅：“其实辣是一种痛觉，大脑接收到痛觉信号，会分泌内啡肽，让人产生愉悦感。所以越吃越想吃。”
“是吗，”林泽琛像是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也找到了台阶，“所以吃辣能让人心情变好，还有科学依据？”他端起啤酒杯，又喝了一口，动作间透着一丝如释重负。
“当然。那您知道什么虫子不吃辣吗？”舒嫣忽然眨了眨眼，带了点小小的狡黠。
林泽琛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个脑筋急转弯，很配合地思索着，眉宇间带着一丝困惑：“……毛毛虫？”
“不对，”舒嫣眼睛亮亮的，像藏着细碎的星光，“是蚊子。”
“为什么？”林泽琛是真的没想通。
“因为蚊子它吃blood（血）呀。”舒嫣说完这个谐音梗，自己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林泽琛反应了两秒，先是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明白过来，喉咙里溢出一声低沉的笑，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意彻底漾开，连带着眼角都柔和起来，驱散了些许疲惫。
邻桌的两个黑衣保镖似乎也被这没头没脑的谐音梗逗乐了，嘴角刚扬起又迅速收敛，恢复了面无表情，只是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些。
舒嫣也跟着笑起来，灯光下，她唇角的弧度柔和又明快，像春日午后的阳光，带着融融暖意和不设防的纯粹。
林泽琛看着她，觉得那笑容有种奇特的感染力，能轻易驱散心头的沉闷和疲惫，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他心头那点因吃辣而起的不适，似乎真的被这笑声冲淡了不少。
烧烤摊的烟火气氤氲升腾。
舒嫣吃得不亦乐乎，林泽琛则默默地喝着啤酒，偶尔才拿起一串，吃得很慢，但眉眼间的紧绷却松弛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