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镇原先不是镇子,而是正儿八经的村,是陈家人和李家人祖上各个好汉拉手腕、位位巾帼扯家长的好地方。
村子东边是一座不高的山,叫青山;山上蜿蜒下来一条小溪,溪水浅清澈异常,村里人叫它青山溪。
青山溪悠悠转转汇到村子南边的静河之前,有一座破败的庙,名唤祖宗庙。
据传初时庙中供奉着陈家、江家两家的先祖灵牌,孝子贤孙逢年过节便来此磕头叩拜。
后来随着陈、江二家不断壮大,后代都觉着两家先祖居于一庙之内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便各自修了大院,将祖宗灵牌规规整整地请了回去。
风吹日晒又无人修缮,祖宗庙而今已经破败不堪,只能勉强提供些遮风挡雨之用,昔日风光不再。
沿路继续向下,便是静河,是浩荡流过大平王朝万千山川的黄河的最后一个小支流。
静河的尽头是黄河奔赴海尽的最后一段旅程的起点,也是村子的终点。
黄河自西而东,拐过几折几弯,加之其支系庞大,串起了大平王朝的辽阔疆域。
正是得益于同黄河的临近,陈江村能够更加便捷地同周遭地区贸易往来,从而集聚起众多人口,从当年的陈、江二家之村,成为纳百家之姓的规模不小的城镇。
于是陈江村就成了陈江镇。
日色西斜,陈江镇外,一处松松垮垮的城墙下,一队兵卒在列队整顿。
“今日日间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各位可以休息了。”面向士兵训话的的是一个看起来挺文弱的男人,他腰杆挺直、眸有神芒,右手按在腰间象征其伍长身份的佩剑上,左手则攥着一个小包裹背在身后,“郑阡,今夜你的夜值,戌时记得去找王什长登记。”
被唤到的小卒懒洋洋地点了点头,本应竖持的长矛此时被他拐在怀里,双臂搭在一起,不知听进去没有。
男人也不恼,看了一眼天色,又看向另一人:“李闲,明日轮到你休息。”
“好的陈哥。”皮肤黝黑的少年回应道。
不合身的甲胄几乎要将他压倒,少年只能微蜷着腰来使自己好受些,看起来毫无精气神。皮制的头盔戴在头上总是遮挡视线,所以只能抱放在手上,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持着长矛。
“那大家来领一下今日的饷银,然后就可以自行活动了。”陈哥点点头,打开手中的包裹将里面的铜钱分了下去。
“好嘞!”士卒们雀跃,拥在陈哥周围领取自己的饷银。
李闲放松身姿,站在后面,预备等同伴领完再去拿属于自己的份额。不是他不想跟着上去抢,实在是太过瘦弱,抢不过这群膀大腰圆的同伴。
“嘿嘿,这钱去城里打个牙祭好了。”王姓士卒摩挲着手中的五个铜板,背上背着他的弓弩。
“的确,军中伙食真是一日不如一日。难吃就算了,连续两天纯素,给老子嘴巴淡出个鸟来了”另一位与他同族的王姓士卒接话,艰难地将黑色盾牌勒在自己肚子的肥肉上,嘴里一阵骂骂咧咧。
“王星,你这种想法是不可取的嘞。钱还得是存着,将来说不准还能用得上。”要值晚班的郑阡低着头,把铜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又开始好为人师。
“你懂个屁。”背着弓弩的王星吐了一口痰,几乎吐到郑阡的鞋面上,“这两年城里的东西是一天卖的比一天贵。以前一文钱就能买到的大碗猴头酿现在都涨到三文了,份量还少了那么多。你就攒吧,攒好了将来喝十文一碗的猴头酿。”
“哈哈哈,挣钱啊挣钱,你这么往钱眼里钻图个啥。再多钱到最后不还得花出去,将来享受还不如现在享受舒服。真是又吝啬鬼又没远见。”跟王星同族的王溜跟着嘲笑郑阡,脸上的肉将他的眼睛都挤得只剩下了一条缝。
“你他妈乱吐什么?”郑阡往后让了让,看着脚边的痰就要发作。
“行了你们几个。”作为伍长的陈烁挥挥手制止一场争斗,“该休息休息,该接班接班去。李闲过来领钱。”
听得此语,王星王溜收回原本准备把郑阡拉去阿鲁巴的黑手,双双竖着中指离开了。
郑阡虽然还在生气,但也知道自己对王氏二人包吃亏的,于是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为了掩饰尴尬,他转头喊李闲:“小黑崽,过来领钱,自己的钱也不知道上心。”
李闲听到喊自己,急忙小跑过去,领取自己的饷银。和其他人不同,作为未满十六岁的不足壮者,他只有三枚铜板可领。
这个传统在大平军队中都心照不宣:虽然依照开国律法,李闲作为服役者,应当领取足额的饷银;但为了防止不足壮者被家里人提前辍学,过多地输送向军队,军中将不足壮者的饷银压低至三枚铜板。
“小孩拼尽全力也干不了什么活,三枚他都得感谢大平开恩了。”一位军中官员如此评论道。
剩下的两枚铜板,一枚归其伍长作为带队不足壮者的补偿,另一枚则不知去向。
李闲伸出左手接过陈烁递来的四枚铜板,感激地道了一声谢谢。
陈烁向来都将依传统归伍长的那枚铜板一并交给李闲。
陈烁笑笑,转头继续忙自己的事。
“那我走了郑哥。”十四岁的李闲面对队内其他几位均已年过二十的同伴们都称一声大哥。
对他而言,礼数多些总归能换来些善意。
“哼。”郑阡鼻中哼出一个音,不知是应答还是轻蔑。
李闲也不在意,他要趁着明天休息要回一趟家,现在早些回去把行李稍稍收拾一下。
将手中的长矛插回兵器架,李闲向他的小屋走去。
……
茅屋倚着土坷垃的城墙而建,四四方方的,像李闲一样一板一眼。
感谢百夫长的破例同意,李闲得以省下每月三十文的住宿,自己居住在这个小茅屋里。
草屋从材料到建筑,都是李闲在休息时间内自己搞出来的。开始时没经验,茅草屋没少坍塌,可是让李闲受了些罪。
推开屋门,一张床、床边一个简易的衣柜、一个凳子、一张桌子、桌上几本书与一支买来的毛笔,映入眼帘的这些东西就是室内的全部。
李闲日间无事时,会趁着光亮就坐在桌前看书写字。夜里,没有钱续灯油,他就一边躺在床上默默看外面的月亮,一边回忆今日的所学所思。
手中的头盔放在桌子上,李闲利落地换了衣物。所幸仍是孟春,天气虽已回暖却仍不会使人发汗,加之今日的任务强度并不高,因此甲胄也就不必再过多清理。简单擦拭后,李闲就将整理好的甲胄放入衣柜。
“给陈伯带的桃花酿……”
“桃枝要的杏仁糕……”
“还有这些书这个月看过抄过了,也得带回去还给李先生。”
李闲把桌上的书收进包袱,口中念念。
书是镇上的私塾先生李周的,李闲借来阅览、抄写。每月一还一借。
看看没有漏拿的东西,李闲拿起桌柜的钥匙就离开了城墙,奔入黄昏中。
少年跑得急,丝毫没有注意到天边的残阳旁,一轮明月竟在不合时宜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