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傍晚的天空像被湿墨抹过,灰得又沉又浊,浸得人喘不过气。林悦拖着疲惫的步子从报社大楼里钻出来,风像裹着湿沙子直往衣领里灌,刮得脸上生疼。
累,深入骨髓的累。
调查陷入泥沼,白梅花的枝蔓延伸到省里几个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后就再难推进,每个看似有用的线头拽到最后都成了死结,黏腻腻地缠在手上心上。脑子里嗡嗡的,全是白天碰壁时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敷衍和滴水不漏的太极。
她只想赶紧把自己扔回那个熟悉的小窝。掏出钥匙,插入门锁转动,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声音,此刻却像某种召唤,勾着她沉向短暂的安全港。推开门,傍晚室内的光线略显昏暗,熟悉的沙发轮廓,壁灯投下的暖黄光晕,一切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那点由熟悉环境带来的微弱暖意,如同冬日呵出的一小团白气,刚从她心底升起,瞬间就被眼前的一幕冻得粉碎,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呛得她几乎窒息。
笔记本电脑,摊开在客厅中央那张她用了许多年的小木桌上。可屏幕不再是熟悉的壁纸或是没写完的文档,一片令人心悸的漆黑。漆黑的背景中央,一串血淋淋的大字,横冲直撞,以一种近乎暴戾的电子像素姿态,烙在屏幕上:
“再查下去,你就是下一个赵倩!”
每一个字都粗粝狰狞,边缘晕开刺目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暗红微光,像凝固的血,也像狞笑的獠牙。屏幕冰冷的光线只照亮了桌子小小的范围,反而衬得客厅角落更黑更深,仿佛藏着择人而噬的怪物。
“啊——”林悦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声冲破喉咙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变成了喉咙里一声破碎的气音。心脏像被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攥住了,猛力一拧之后疯狂地擂着胸腔,几乎要撞碎骨头跳出来。四肢像是被瞬间抽干了力气,软得支撑不住身体,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嘭”的一声闷响,也撞醒了她僵硬的神经。
有人进来了!无声无息,在她不在的时候,像个幽灵一样渗透了她最后的堡垒!这里是她对抗外面那个冰冷世界的最后一道堑壕,是她疲惫灵魂的栖息地,所有的防备在这片小天地里都是放松的。可现在,这道防线被粗暴地撕裂了。
恐惧像无数冰凉的细针,密密麻麻地从脊椎一路扎到头皮,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麻痹。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是市长林悦,可首先,她也是一个女人。一个被丈夫忽视、沉浸在失败调查和无形压力里、猝不及防发现自己巢穴被入侵的女人。寒意像毒蛇,缠紧了她的手脚。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薄薄的里衣。她强迫自己剧烈颤抖的手指去碰那冰冷的屏幕。
指尖触到的瞬间,那血腥的警告像是被赋予了邪异的生命力,骤然亮了一下,红光一闪而过,随即屏幕猛地跳了一下,彻底陷入了沉郁冰冷的黑暗——那行字连同那令人窒息的背景,一起消失了。仿佛它从未出现过,只是她疲惫致幻的臆想。但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阴冷诡异的、被彻底入侵后的不安气息,浓得化不开。
黑暗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她那张因极度惊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惨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瞳孔因为过度受惊而扩散,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恐惧。那模样,陌生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可怕。那不是她熟悉的林悦。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终于清晰起来,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是在外面焦急的叩门。
不知何时,省城的压抑彻底化作了冰冷的雨水,敲打着城市的每一寸肌骨。街道灯火在雨幕里晕染成一片模糊扭曲的光斑,如同被随意泼洒的油彩。覃枫的车冲破沉沉雨幕,引擎的咆哮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浸在冰冷的泥水里,从皮肤一直冷到骨头缝里去。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握着方向盘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雨水模糊了挡风玻璃,又被雨刮器徒劳地一次次甩开,视野里所有移动的物体——车灯、模糊的招牌——都拖曳着长长的、鬼魅般的光尾。
“再查下去,你就是下一个赵倩!”
屏幕上的猩红警告像烙铁一样烫在他视网膜深处,每一次眨眼都在灼烧。父亲电话里那沉痛得要把人压垮的声音,还在耳边轰响——母亲当年看到父亲“贪污受贿”的逮捕令后,是如何在绝望中,从七楼阳台纵身一跃!砰!父亲在电话那端泣不成声地说:“那一声闷响…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啊……”每一帧破碎的血色画面,都化作尖锐的钢针,反复扎刺着他的神经。
那些过去他不敢深究的疑点,被父亲哽咽着提起的名字,那废墟里半张写着“白梅花”的残页,还有此刻林悦所遭遇的赤裸裸的威胁……无数的碎片在覃枫混乱的脑海里高速旋转、碰撞、试图拼合,形成令人窒息的漩涡,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父亲嘶哑的话在轰鸣:“枫儿…你妈…她看到盖着红戳印的逮捕令,以为天都塌了…就在那些人闯进家门的当口……从七楼跳了下去……我喊她名字…喊破喉咙…她就那么直直地掉了下去……”
那个“白梅花”,不仅是冰冷的代号,那是引向深渊的恶之花,沾满了母亲的血!
方向盘在他掌心几乎要变形。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灼烧:林悦!那个女人也一头扎进了这个黑暗的漩涡!冰冷的恐惧夹杂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愤怒在他胸腔里爆炸开来,身体因为这剧烈的情绪冲击而不住颤抖。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他不能让那个冰冷屏幕上的预言在林悦身上实现!
车灯在湿滑的路面上拉出刺目的反光。林悦的公寓楼终于从灰暗的雨幕中显现出模糊的轮廓,像一座沉默的水中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