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季的喧嚣沉淀下来,A大校园里弥漫着一种属于成年世界的忙碌与崭新期待。阶梯教室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让九月的阳光慷慨地倾泻而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空气里混杂着新书本的油墨味、淡淡的咖啡香气和百余个年轻生命蓬勃的气息。《宪法学基础》,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显示着这门专业课的名称,端庄肃穆。
林雪萍站在讲台上,白色的真丝衬衫剪裁利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挺拔的肩线,搭配着一条简约的灰色过膝铅笔裙,既有为人师表的稳重,又不失清雅。她手中握着一支触屏笔,指尖在平板上轻轻滑动,调出花名册,准备开始新学期的第一次点名。目光沉静如水,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面容上是初次执教研究生课程的认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我们开始点名。认识一下,也方便以后的教学互动。”她的声音清澈,透过麦克风清晰地回响在阶梯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张伟。” 一个男生应声“到”。
“王海洋。”“到。”
“李思琪。”“在这边,老师。”
点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林雪萍的视线随着名字在花名册上移动。她看到“江明华”三个字时,唇角下意识地弯起一丝柔和的弧度,目光投向教室中后排的一个熟悉身影。江明华正支着下巴,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她身上,接触到她的眼神,立刻回以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带着点傻气,更多的是一种纯粹的欢喜。那笑容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让林雪萍心头泛起甜甜的涟漪。
她迅速定了定神,微微颔首示意,目光继续下移。指尖划过屏幕。“赵雨欣。”
“到。”
“周博文。”
“到。”
“江…”她的手指顿住了,指尖点在平板上那个姓氏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攫住了呼吸。“江韵华?”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她心头无声地炸响。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地蹙了下眉,极快地抬起眼,目光锐利如箭,带着难以置信的探寻射向台下。
第一排靠中间的位置,一个高大的男生从容地举了举手:“老师,到。” 那声音沉稳悦耳,带着一种天生的自信腔调。是江韵华,江明华的哥哥。他的五官与江明华有几分神似,但线条更加冷硬清晰,眼神深邃,直视讲台的目光平静无波,似乎对她在这里出现没有丝毫的意外。他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藏蓝色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内搭简单的白色t恤,在一众t恤卫衣的学生中显得格外挺拔出众,周身弥漫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气场。
那一刻,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秒。林雪萍握着触屏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乎涌上了脸颊,耳根微微发热。怎么会是他?江明华从未提过他哥哥也考上了这所大学的法律系研究生!他们兄弟俩的感情她一直知道很亲厚,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措手不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瞬间攫住了她,像是精心守护的秘密忽然被暴露在最亲密的“外人”视线之下,尽管这个“外人”是她恋人的血亲。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垂下眼帘,盯着花名册上那三个清晰无比的字——“江韵华”。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作为教师的镇定。那抹震惊和慌乱被瞬间压进眼底最深处,只剩下职业化的平静和一丝必要的疏离。“好。”她只是简短地回应了一声,没有多看他一眼,语气平淡得如同对待任何一位普通学生。只是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暴露了她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的震荡。点名继续下去,她念出后续名字的声音依旧清晰稳定,但只有离讲台很近的学生才能注意到,她的指尖似乎在平板边缘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
大学的知识传递远非高中课堂填鸭式的灌输能比。《宪法学基础》作为法学院的基石课程,内容深刻而充满思辨。林雪萍很快投入到了课程的讲解中。她摒弃了照本宣科,而是围绕着一个核心案例“某市出租车运营牌照管理争议案”展开层层剖析。她的思维缜密,逻辑清晰,从案件基本事实到双方诉讼请求,再到关键争议焦点——行政审批的权限边界、公民获得稳定收入的职业保障权与地方政府基于公共利益进行行政管理的权力冲突,条分缕析,逐步推进。
“……值得注意的是,政府基于保障城市交通秩序和缓解拥堵提出的行政规制理由并非完全无据,但关键在于规制手段的合法性与合理性边界。”她转身在白板上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词:“比例原则!必要性!损害最小化!同学们思考一下,如果大规模无差别收回既有牌照,是否是最佳或者唯一的路径?是否有对现有从业者权益考虑不足之嫌?”她抛出问题,目光在教室里逡巡。学生们纷纷低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或皱眉思索。
“林老师,我的理解是,”前排一个戴眼镜的女生举手,“政府的出发点无疑是公共利益,但行使行政权力对公民已然形成的财产性利益造成大规模剥夺时,即便程序合法,其结果的实质公平性也值得商榷。这涉及到立法与执法的精细化问题。”女生思路清晰地阐述。
“不错,触及到了实质正义的核心。”林雪萍点头赞许,目光似乎不经意地从第一排的某个位置掠过,那个位置上的身影正翻看着厚厚的一本法条汇编,神情专注而沉静,没有抬头参与讨论。“但我们还要考虑制度运行的实践惯性……”
这时,江韵华举手了。他的动作沉稳有力,瞬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林雪萍心中一凛,却也只能示意他发言:“江韵华同学,请说。”
江韵华站起身,身姿挺拔,他没有看林雪萍,而是将目光投向全班,声音沉稳:“老师刚刚提出的‘比例原则’和‘损害最小化’非常重要。我补充一点历史的视角。建国初期的计划经济背景,公共资源分配模式单一,运营牌照在当时具有高度的管制特征,被赋予了某种排他性收益。随着市场经济转型深入,这种历史遗留的排他性权利如何与强调公平竞争和资源市场配置的新环境协调,本身就是难题。”他略微停顿,条理分明地继续,“该案的核心,或许不仅是现有牌照持有者的利益受损评估,更深层的是如何破解这种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特许权’与普适性的公平准入机制的冲突。改革的阵痛不可避免,但关键在于建立过渡性补偿机制和建立面向未来的、透明的准入标准,从根本上清理历史沉疴。”他的观点立意更深一层,直指制度根源,语言精炼犀利,逻辑强大。整个教室安静下来。
林雪萍的心跳漏了一拍。江韵华的发言角度独特犀利,确实切中了要害,体现出扎实的专业功底和超越一般研究生的思考深度。她内心迅速调整状态,将他视为一个出色的学生来评判。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肯定地点点头:“非常好的切入点!历史的路径依赖问题常常是改革的重大障碍。江同学的补充让我们思考这个案例更宏大的背景。从制度变革视角看,如何平衡历史遗留问题和平稳过渡,避免社会震荡,正是转型期法治的重要课题……”
江明华坐在教室中后排,原本一直沉醉在讲台上那个神采飞扬、思维睿智的林雪萍的风采里,满心的骄傲几乎要溢出来。直到那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响起——他哥哥的声音!江明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他猛地偏头,循着声音和前排的身影望去,当看到那个标志性的后脑勺和挺直的背影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思维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大哥?!他怎么会在这里?坐在自己女朋友的课堂上?!还成了她的学生?!一股混杂着震惊、荒唐、被蒙在鼓里的憋闷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感,如同沸腾的熔岩在他胸腔里冲撞。脸上的血色倏然褪尽,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冷汗。讲台上,林雪萍和他哥哥在进行一场观点犀利、堪称精彩的专业交锋,但在江明华此刻混乱的脑中,却变成了最刺耳的噪音。
整整两节大课对于江明华来说,就像坐在针毡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排那个身影,又时不时痛苦地看向讲台上那个同样需要他费尽心力去维护的心爱之人。林雪萍的目光几次和他交汇,他都从那沉静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极力隐藏的慌乱和请求,这让他心头更加抽痛和焦虑。她一定也很为难吧?江韵华则始终如一座沉稳的山岳,专注于课程本身,笔记写得飞快,偶尔发言依旧精准犀利,仿佛林雪萍真的只是一位普通的、值得尊重的老师。这种表面上的平静与江明华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下课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几乎是弹了起来,压抑着巨大的复杂情绪,看着林雪萍在讲台上平静地宣布下课注意事项。
“好,今天的课就到这里。核心案例的分析框架希望大家回去消化总结。有问题欢迎邮件联系我,也可以在约定的答疑时间过来讨论。”林雪萍说完,便低头开始整理自己的讲义和平板,动作略显匆忙,刻意不去看台下任何方向。学生们纷纷起身,教室里顿时充满了桌椅移动声、交谈声和收拾东西的窸窣声。人群开始流动,像退潮的海水涌向门口。江明华如同离弦之箭,拔腿就朝着江韵华的背影追去。
“大哥!”一声压抑着复杂情绪的呼唤在略显嘈杂的走廊响起。江韵华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种熟悉的、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是那深邃的眼底,多了一抹平静的了然。他似乎早已预料到弟弟会追上来。
江明华冲到江韵华面前,因为奔跑和激动而微微喘息,他几乎顾不上旁人的目光,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一丝被蒙蔽的恼怒:“哥!你怎么在这里?还选修了…选修了林老师的课?你之前怎么一点都没跟我说?”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哥哥,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任何一丝情绪波动。
江韵华没有立刻回答,他随手接过旁边一个相熟男同学递过来的自己的法学大部头教材,道了声谢,目光才重新落回弟弟脸上。“明华。”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兄长特有的安抚意味,却又不容置疑,“我选择A大的法学院,决定主攻这个方向,是我自己的规划。至于修哪门课,听哪位导师讲授,是学校排课和学生选课的结果。”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坦然而直接,“林雪萍老师学术水平很高,教学风格严谨深刻,是我了解学院师资后很欣赏的一位老师。能选上她的课,是我入学时就了解并做的选择。”他言语间将“林老师”这个称谓强调得清晰而自然,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江明华只觉得胸口发堵。“你知道她是雪萍!她是我女朋友!”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语气里的急切几乎要冲破控制,“你成了自己弟弟女朋友的学生,这…这难道一点都不尴尬吗?你之前明明知道我考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内心翻腾着无数个念头:大哥知道了多久?他是怎么想的?他对雪萍成为她的老师有没有意见?会不会觉得这很奇怪?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给雪萍带来困扰?最让他恐慌的是,大哥那副万事掌控在手、永远高深莫测的态度,让他完全摸不清对方的想法和意图。
江韵华静静地看着情绪明显激动的弟弟,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幽深的古潭。“明华,”他再次开口,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力量,“我是在开学第一天拿到学生名单时,才确认了林雪萍老师的身份。这确实是个巧合。至于她是你女朋友,”他微微颔首,坦诚得近乎冷峻,“这是你们的私事。我选择她的课,是出于对她专业能力的认可,对我未来发展的考虑。我对她作为你女朋友的身份没有意见,也从未因此觉得有何不妥。师生关系和工作关系自有其边界,不会混淆。”他条理清晰地阐述着自己的立场,每一个字都冷静得像在法庭陈述,将个人情感与现实选择割裂得泾渭分明。这种超乎寻常的理智,对于此刻心乱如麻的江明华来说,更像一种无形的压力,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意味。
江明华张了张嘴,却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大哥的回答滴水不漏,将一切都归结于巧合和职业发展,撇清得干干净净。可这种冷静和置身事外,反而让他更加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憋闷和愤怒。这算什么?!难道这事在他大哥眼里,就真的轻描淡写到不值一提吗?他正要追问,却见江韵华目光越过他肩膀,微微点了点头示意。
江明华猛地回头。走廊的拐角处,光影交错的地方,林雪萍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她没有抱着沉重的讲义和书本,只有一个平板和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电脑包。她显然看到了他们兄弟俩在交谈,脚步微顿,停了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照在她身上,给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但她的神情却看不分明。江明华能清晰地感觉到,当她的目光与他触碰时,那眼中流淌出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有担忧,有忐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言说的委屈,仿佛一个被推到舞台中央却忘了台词的小女孩,那份在课堂上挥斥方遒的从容早已消失无踪。这份脆弱感,像一根细针,狠狠刺进了江明华的心尖,让他刚才对大哥的那点愤怒瞬间化为了满腔对雪萍的保护欲。
江韵华自然将弟弟眼中瞬间变化的情绪尽收眼底。他没有再看林雪萍的方向,只是对江明华低声说了一句:“她好像需要你。” 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转身,步履沉稳地汇入散去的人流中,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那个高大的背影消失的瞬间,江明华几乎是立刻朝着林雪萍的方向大步走去。走廊里的学生已经稀疏了不少,阳光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带。林雪萍看着他快步走近,站在原地没有动,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电脑包的提手。
“雪萍!”江明华走到她面前,声音里带着急切和毫不掩饰的心疼。顾不得这是人来人往的走廊,他也顾不得任何可能的闲言碎语,只想立刻把她从那团无形的束缚中解救出来。他伸出双手,轻轻却坚定地握住了她捏着包带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微微带着一丝轻颤。接触到她温度的瞬间,一股强烈的酸涩感涌上江明华的喉头。
林雪萍抬起头看他,眼眶有些微红,嘴角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却显得有些牵强。那强行维持的镇定终于在看到他眼底那份毫无保留的心疼时彻底瓦解。“明华…”她的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沙哑,带着一丝刚经历过风暴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委屈,“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事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
“不要说对不起!”江明华打断她,更加用力地收紧了自己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温暖和力量全部传递给她。掌心里的凉意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她刚才在课堂上面临的压力有多大。“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雪萍!”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目光灼灼地望进她的眼底,“无论他是谁,无论他选谁的课,都无法改变你是一个多么出色的老师,更无法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刚才在讲台上,”他顿了一下,毫不吝啬自己的欣赏和爱意,“你光芒万丈!专业,自信,智慧……那才是真正的你。”
林雪萍的眼眶瞬间更红了,一层水光迅速弥漫上来,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那不是一个专业教师应该展露的情绪,却是此刻最真实的反应。连日来在角色转换上的精神紧绷、初次授课的压力、骤然面对这个意外而尴尬情境的冲击,所有被理智强行压抑下去的疲惫和脆弱感,终于在江明华这毫不掩饰的、带着全然信任和倾慕的话语面前,找到了一个微小的出口。她吸了下鼻子,努力将眼中的湿意逼回去,再看向他时,那笑容里带上了更多真实的暖意和依赖。她微微向前,将额头轻轻抵在了江明华的肩膀上,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和令人安心的温度。这是一个极微小的、寻求片刻支撑和庇护的姿态,完全依赖的姿态。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冷静自持的林老师,只是属于江明华的林雪萍。
江明华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同时也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填满。他没有半分犹豫,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抬起,小心翼翼地、充满了保护的意味,揽住了她的背。他微微低下头,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散发出的、让他无比熟悉和心安的淡雅香气。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他们,在走廊尽头投射出相拥的剪影。周围走过零星的学生投来好奇或善意的目光,但此刻的江明华和林雪萍,眼中只有彼此。
在无人打扰的短暂片刻里,江明华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地在她耳边响起:“别担心,交给我。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不能、也不会影响我们。我会和他谈清楚。” 他没有再纠结于江韵华之前的冷漠反应,只是更加坚定了保护身边这个人的决心。林雪萍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那紧绷的身体,似乎在一点点放松下来。他掌心里冰冷的小手,也一点点地汲取着他传递过去的温度。
当校园中心那座标志性的钟楼悠扬厚重的钟声遥遥传来时,两人这才从彼此构建的短暂庇护所里轻轻分开。林雪萍有些不好意思地理了理并不凌乱的鬓发,脸上红晕未褪,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澈。“我得去趟院里交份材料。”她轻声道,声音已经平稳了许多。
“我陪你?”江明华立刻问。
林雪萍摇摇头,眼神温柔而坚定:“不用,我自己去就好。我想自己走走,理清一下思路。”她看着他,眼里带着安抚,“你放心,我没事了。” 她知道他担心,但她也需要一点空间去消化和重建作为一个老师的内心防线。
“好,”江明华没有勉强,尊重她的意愿,只是目光依旧紧紧跟随着她,“那…晚点联系你?”
“嗯。”林雪萍浅浅地笑了,这次的笑容是真实的,带着阳光的暖意,“好好看书。江同学。”她带着一丝俏皮的重音提醒了他的学生身份。
看着她抱着电脑包,步伐恢复了惯有的轻快与从容,消失在通往院办楼的那条林荫小径上,江明华一直紧绷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兄长那副置身事外态度的深重疑虑和一股隐隐燃烧的怒火。巧合?出于学术考虑?都是借口!他需要知道大哥真正的想法。江明华转身,没有走向自己上课的教学楼,而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图书馆的方向疾步走去。他了解江韵华的习惯,没有紧急事情,此刻的江韵华一定在那座安静肃穆的知识殿堂里。脚步越走越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午后的阳光将他奔向图书馆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那份急于寻求答案和守护爱情的迫切心情,仿佛要将他灼烧。
A大的图书馆恢弘而静谧,高耸的书架排列如同智慧的森林迷宫,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使得光线通透。学生们散落在各个阅览区和自习隔间,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回响。江明华几乎一眼就捕捉到了他要找的人。
在靠近经济类书架最里面一排的阅览长桌尽头,江韵华独自坐着。他面前摊开了两本厚厚的硬壳书——一本是德文的《近代行政法学说》,一本是英文的《转型期社会制度变迁理论》。旁边散落着笔记和一沓打印的资料。午后的阳光透过旁边高窗的彩绘玻璃投射下来,在他身边形成一块斑斓的光影。他正全神贯注地在一份资料上做着标记,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稳定而规律的声响,周身散发着一种完全沉浸在学术思考中的专注气场,仿佛几个钟头前那场猝不及防的课堂相遇从未发生过,仿佛那令人尴尬的师生关系从未存在过。这份强大的专注力和近乎冷酷的抽离能力,让急匆匆追来的江明华心头那把无名火“噌”地一下窜得更高。大哥越是这样若无其事,他就越觉得不对劲!
江明华没有丝毫犹豫,大步走到那张长桌前,拉开江韵华对面的椅子,重重地坐了下去。皮椅与光滑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那片宁静的小区域。江韵华握笔的手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眼。看到是江明华,他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是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被打扰的微微不耐,如同平静湖面落下一粒微尘。他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笔,用带着询问的目光平静地看向情绪明显不对的弟弟。
“大哥,”江明华开门见山,完全不顾这里是需要保持安静的图书馆,声音虽然压低了,但其中的质询和不忿依然清晰可辨,“刚才为什么不说清楚?你明明早就知道雪萍是谁!” 他的眼神锐利,紧紧锁住兄长,试图穿透对方脸上那层平静无波的伪装。
江韵华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在桌面上交叠,姿态流露出一种惯于掌控的冷静,那目光如同带着x光般的审视感。“我说过,确认身份是在开学拿到名单时。这并不影响我选课的决定。”他开口,声线一如既往的低沉稳定,字句清晰如同法律条文,“事实如此,我也确实第一时间告知了你我的决定。”
“你告诉我的是你选了《宪法学》这门课!可你没说导师是她!”江明华身体前倾,双手按在桌沿,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里压抑着火苗,“你在回避最关键的信息!哥,我们是兄弟!她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成了她名义上的学生,这个关系你不觉得别扭吗?你不觉得这可能……可能对她对我都是一种压力吗?尤其是她!”他把“压力”两个字咬得很重。
江韵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似乎完全没被弟弟的激动感染。他甚至端起桌角放着的保温杯,拧开盖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后,他才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分析一个无关联的案件:“别扭?压力?”他微微挑眉,仿佛在思考一个法律逻辑上的疏漏,“明华,你需要明确区分几个概念。第一,师生关系是基于教学活动和知识传递而形成的职业关联,其本质是职业的、临时的。它与基于血缘的家庭关系,基于情感发展的私人关系,性质完全不同,边界清晰。第二,林雪萍老师履行的是她作为导师的职务行为,我寻求的是她的专业指导。在这个范畴内,无论她的社会关系如何,都不会、也不应该影响到我们各自角色的纯粹性。”他的视线再次落回江明华脸上,带着理性的冰冷,“如果你所谓的‘压力’,源于对她职业道德的担心,那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对林老师绝对信任她的专业素养和操守,正如我信任任何一位认真负责的导师。如果你是担心我们兄弟情谊因为这种平行的职业关系受损,那大可不必,我并未觉得有何障碍。如果你所谓的‘压力’,”他的语气陡然低沉了一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醒,“是你自身无法在‘学生’身份和‘恋人’角色之间保持理性认知,从而导致心理失衡,那么明华,这是你需要自己解决的个人课题。记住,这里不是高中课堂。”
江韵华的每一句话都像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劈开了江明华混乱情绪的表面,将他心底隐约但确实存在的那点对身份差距的微妙不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大哥那种居高临下、置身事外、仿佛自己才是不懂事的姿态!那清晰划出的几道“边界”,在江明华听来,不啻于最刺耳的划清界限,尤其是将他对于雪萍处境的担忧,轻飘飘地归结为自身的不理性!
“个人课题?!”江明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哥!你说的真轻巧!你置身事外、划清界限当然觉得天下太平!但你想过雪萍的感受没有?你成了她男朋友的亲哥坐在她眼皮底下,被点名时她有多慌乱?!你以为她是铁打的吗?!她只是个刚走上讲台的年轻老师!她需要在一个新环境里站稳脚跟!她需要专业威信!现在凭空多了你这个‘特殊学生’,你想过学校里会怎么传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不觉得尴尬别扭是你的事,但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把这当成一道纯粹的理性选择题!她心里会没有压力?她会不担心?”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但极力克制着音量。话语像连珠炮一样射向对面,每一句话都带着对林雪萍处境的担忧和对江韵华这种冷漠理性态度的强烈控诉。这才是江明华最真实的痛点,他不在意自己怎么样,他在意的是林雪萍会因此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和非议。而哥哥这种仿佛为了所谓“学术”就能理所当然牺牲别人感受的行为,让他觉得无比心寒和不忿。
江韵华看着因为维护爱人而激动失态的弟弟,神情依旧没有太大变化,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听闻江明华那些“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话语时,几不可察地沉了沉,像幽潭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快归于平静。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思考措辞,然后缓缓开口,语调依旧平稳,却似乎带上了一丝冷硬的坚决:“明华,你的顾虑有些过度了。大学校园是纯粹的学术环境,不是八卦温床。林雪萍老师凭学术能力赢得职位和教职,只要专业过硬,教学严谨,任何关于无关紧要身份关联的非议都终将烟消云散。她的专业威信只能来自于她自身的实力,而非学生的身份构成是否‘标准’。如果你认为这种情况会对她造成困扰,那恰恰说明你对她能力的信任还不够充分,或者你被你自己预设的‘担忧’束缚住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牢牢锁住江明华,话语里的分量陡然加重:“至于我的态度,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晰:于我而言,她首先是我的导师,值得我学习其专业精神与学识。她的私人关系,除非直接影响教学本身,否则不在我作为学生需要考虑的范畴内。我的立场和行为准则不会改变。这是我对学术本身的尊重,也是对我的选择的坚持。”这番话斩钉截铁,明确无误地表明了江韵华的态度——他不会因为任何外界因素改变自己对课程的选择和学业规划。
江明华与兄长对视着。图书馆柔和的顶光落在江韵华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暗处,眼神冷静得如同覆盖了一层永冻冰层,没有一丝涟漪。那里面清晰地写着:我的决定无可更改,我的逻辑无懈可击,你的情绪波动是你的问题。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失望和冰冷感瞬间淹没了江明华。他感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他浑身都透出寒意。这真的是那个一直关心他、护着他的大哥吗?为了所谓的“学术规划”,就可以如此冷静地旁观,甚至无视他弟弟最珍视的爱人可能面对的隐性伤害?
图书馆那无处不在的、代表知识海洋的静谧在此刻仿佛化作了沉重的铁幕,窒息地笼罩下来,横亘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阳光依旧透过彩绘玻璃投射出斑驳的光影,在铺满法律典籍的长桌上无声地流动,却驱不散这咫尺之间冰冷的寒意。
良久,江明华猛地站起身,皮椅再次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引得附近安静看书的学生皱眉投来不满的目光。他全然不顾,身体微微前倾,隔着长桌,用一种近乎绝望、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尖锐的目光刺向江韵华毫无表情的脸,声音低沉得如同在铁锈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此刻所有的复杂情绪:
“所以,大哥,”他顿了顿,胸腔因为极力压抑而剧烈起伏,“你现在是要告诉我,面对这个因为你的‘选择’而造成的局面,我和雪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她退课,要么我转班?”
这句话像一颗石头砸进寂静的深潭。江韵华的眼神终于剧烈地波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