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遥斜倚在村东头那株虬结如龙的老槐树下，粗糙的树皮硌着背脊，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踏实感。头顶的欺天石黯淡无光，如同一块真正的顽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魂深处，也隔绝了外界那无处不在的天道窥伺。代价是体内灵力近乎冻结的凝滞，每一次细微的调动，都牵扯着神魂深处时光坟场留下的、看不见的暗伤，带来阵阵针扎似的隐痛。白发垂落额前，遮住了他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疲惫，只余下那张过分年轻却又透着一丝沧桑的脸。
战红缨盘膝坐在不远处一块磨盘大的青石上，玄色战戟横放膝头。她的气息沉凝如渊，伤势在精灵族生命结界的滋养下已好了七七八八，但每一次呼吸吞吐，都带着一股磨砺过后的锐利锋芒。她的目光警惕地扫过村口那条蜿蜒的土路，又掠过远处天际模糊的灰线，那是精灵长老布下的、用以混淆天机的薄弱结界。她的存在，就是这小小村落最坚实的壁垒。
日头懒懒地爬高，将槐树稀疏的叶影投在地上，斑驳摇晃。
就在这近乎凝固的平静里，村口那条土路尽头，空气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这涟漪并不剧烈，却带着一种空间被强行折叠又舒展的奇异质感，无声无息。
几个正在村口土坡上挖野菜的妇人最先察觉，茫然地抬起头。下一秒，她们的眼睛骤然瞪圆，嘴巴无声地张开，手里的破旧竹篮“啪嗒”掉在地上，沾满泥土的根茎滚落出来。
涟漪中心，光线骤然暗沉，仿佛一小块夜幕被撕扯下来。紧接着，几道高大、魁梧、充满了原始野性压迫感的身影，如同从幽暗森林的壁画中一步踏出，凭空显现！
为首者，身高近丈，浑身覆盖着仿佛青铜浇铸的厚重板甲，甲片上铭刻着古老的兽纹图腾。头盔下只露出一双暗金色的竖瞳，冰冷、威严，每一次扫视都让空气的温度骤降。他的每一步踏在干燥的土路上，都发出沉闷的“咚”声，地面随之微微震颤。那是来自大地妖熊一族的王族近卫，血脉中流淌着撼山裂地的力量。
紧随其后的，是一名身形矫健、面容冷峻如刀削的银发男子。他并未着甲，仅穿着一件贴身的银色软鳞皮袍，肩头蹲伏着一只闭目假寐、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尾尖一点金芒的隼。男子走动间无声无息，仿佛融入了流动的风中，唯有那双银灰色的眼眸锐利得能刺穿灵魂。疾风银狼族的顶尖斥候，掌控着速度与风暴的奥义。
第三位则笼罩在一袭宽大的墨绿色斗篷里，兜帽低垂，看不清面容，只露出几缕仿佛藤蔓纠缠的灰绿色发丝。他走过的地方，脚下的枯草竟悄然舒展，泛起一丝微弱的绿意。一股浓郁的生命气息与深沉的腐朽之力矛盾地交织着，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森蚺古林的守护者，行走于生死边缘的毒木妖灵。
这三名妖族护卫的出现，瞬间打破了余烬村亘古的贫瘠与死寂。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对洪荒巨兽的原始恐惧攥住了每一个村民的心脏。空气凝固了，连风都似乎停止了呼吸，只剩下那几个妇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护卫们目光冰冷地扫过这个灵气稀薄到令人窒息的破败村落，眼中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如同看待蝼蚁。他们并未前进，而是如同三尊沉默的雕像，分立两旁，中间留出一条通道，垂首恭立，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空间的涟漪再次荡漾，这一次，光芒流转，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瑰丽色彩。
一个娇小的身影蹦跳着从虚空中钻了出来。
刹那间，仿佛整个灰蒙蒙的余烬村都被点亮了。
乌黑如缎的长发挽成了两个活泼的螺髻，点缀着几颗圆润饱满、流光溢彩的深海明珠。一身裁剪合体的火红宫装，袖口和裙摆用金线绣满了灵动跳跃的九尾狐纹路，华贵得与这贫瘠的村落格格不入。腰间系着一串小巧玲珑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带着奇异韵律的叮咚声，驱散了那三尊铁塔带来的沉重压迫感。
那张脸，更是精致得毫无瑕疵，肌肤胜雪，眉眼弯弯，灵动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狡黠与欢悦，如同坠入凡尘的星辰。正是完成血脉返祖，登临万妖之尊宝座的白灵儿！
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半分统御万妖、铁血立威的妖尊威仪？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个缠着萧遥讨要宝贝、古灵精怪的小狐狸。
她脚尖轻盈点地，目光如探照灯般飞快扫过简陋的村落，掠过那些呆若木鸡的村民，最后精准无比地定格在老槐树下那个白发身影上。
“萧——遥——！”
一声带着无尽欣喜、穿透力十足的娇呼划破凝滞的空气。白灵儿完全无视了旁边三位气息恐怖的护卫，也忽略了持戟而立、眉头微蹙的战红缨，更没在乎自己这一身价值连城的行头。她像一团燃烧的、欢快的火焰，目标明确，直扑树下！
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红影。
萧遥似乎早就预料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维持着那副懒洋洋倚靠树干的姿势，仿佛即将撞过来的不是什么新任妖尊，而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哎哟！”
预想中结结实实的冲撞并未发生。就在白灵儿即将扑到他身上的刹那，萧遥看似随意地、极其精准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指尖微屈，快如闪电，不偏不倚，轻轻点在了白灵儿光洁饱满的额头上。
那根手指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规则之力，瞬间抵消了她所有前冲的力道。白灵儿就像一头撞上了一堵无形但弹性十足的棉花墙，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后仰，发出一声娇憨的惊呼。
她捂着被点得有些发红的额头，气鼓鼓地瞪着萧遥，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委屈的水雾：“干嘛点我！萧遥你越来越讨厌了！”
“啧，”萧遥这才慢悠悠地掀起眼皮，露出一双深邃如古井的黑眸，里面清晰地映出少女鼓起的脸颊。他嘴角勾起一抹懒散的弧度，带着点嫌弃的口吻，“多大人了？还跟个没断奶的小崽子似的，见人就扑？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身份，不怕把你那些新收的小弟吓出个好歹来？”
他下巴朝那三个如同石化雕塑、气息却愈发沉凝紧绷的护卫扬了扬。
白灵儿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小嘴撅得更高了：“哼！管他们呢！我是妖尊，我想干嘛就干嘛！”话虽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火红的华丽宫装裙摆，努力想摆出一点威严的样子，但配上那副气鼓鼓的表情，更像一只虚张声势的小猫。
“倒是你！”她立刻转移炮火，上前一步，叉着腰，凑近萧遥的脸，大眼睛里满是控诉，“怎么搞的嘛！头发都白了！丑死啦！还有，说好的宝贝呢？我都当上妖尊了，你答应给我的‘贺礼’呢？快拿来快拿来！”她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掌心向上，在萧遥眼前晃悠，一副理直气壮讨债的模样。
清脆的银铃声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驱散了残存的最后一丝紧张气氛。
萧遥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少女眼底深处那抹极力掩饰、却依旧被他捕捉到的担忧和心疼，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丝细微的涟漪。他面上却依旧惫懒，抬手，动作极其自然地，带着点不耐烦似的，揉了揉白灵儿精心梳理的螺髻。
“小麻烦精又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头发白了，碍你眼了？要不你拔了去？”
揉弄的动作看似粗鲁，力道却控制得恰到好处，既弄乱了她昂贵的发饰，又没真的弄疼她。那几颗价值连城的深海明珠在乌发间歪歪斜斜，反而添了几分娇憨。
“哎呀！我的头发！别弄乱了！”白灵儿立刻护住自己的脑袋，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开一步，气呼呼地瞪着萧遥，脸颊绯红，“谁要拔你头发！丑八怪！快把宝贝交出来！别想赖账！”
萧遥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发丝柔滑的触感。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随手抛了过去。
那并非什么光华万丈的奇珍异宝，只是一个用余烬村随处可见的枯黄蒲草、略显笨拙地编织而成的小小锦囊，上面连个像样的花纹都没有，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
“喏，拿着。”萧遥的语气随意得像在打发路边乞食的小狗。
白灵儿手忙脚乱地接住，入手轻飘飘的。她狐疑地看了看萧遥，又低头仔细打量这丑丑的小草囊，还用指尖捏了捏，里面似乎空空如也。她脸上期待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大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的失望：“这……这什么破草袋子？萧遥！你又耍我！我要的是宝贝！能亮瞎眼的宝贝！不是这个丑东西！”
她举着草囊，委屈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仿佛萧遥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爱要不要。”萧遥眼皮一耷拉，作势就要躺下，“不要就还我，正好省了。”
“不行！”白灵儿立刻把草囊死死攥在手心，背到身后，警惕地盯着他，“给了就是我的！虽然丑……但肯定是你亲手编的！勉强……勉强算你一点点心意！”她哼了一声，嘴上嫌弃，动作却飞快地把那朴素的草囊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华贵宫装的贴身处，还轻轻拍了拍，确保放稳妥了。
萧遥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旋即又恢复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白灵儿藏好草囊，这才想起正事。她脸上的娇憨褪去几分，正了正神色，小手一挥，带着点初为尊者的生涩命令口吻：“熊罴，东西拿来！”
那如同青铜堡垒般的大地妖熊护卫闻声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巨大的身躯动作间依旧沉稳如山，没有带起一丝多余的尘土。他双手恭敬地捧上一个约莫尺许长的玉匣。那玉匣通体由一整块温润的青玉雕琢而成，表面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晕，隔绝了内外气息，一看就非凡品。
“尊上。”熊罴的声音低沉浑厚，如同闷雷滚过地面。
白灵儿接过玉匣，入手冰凉沉重。她转身，脸上的表情变得郑重而关切，将玉匣递到萧遥面前：“喏，给你的。‘生机源液’，我们妖族祖地里那棵老木头几万年才攒出这么一小点根底儿，快死的老家伙喝一滴都能吊住命。还有‘虚空兽皮’，是从一头老死的虚空鳌龟身上好不容易剥下来的，虽然不大，但撑开能临时隔绝一方小空间的气息，天道都未必能立刻找到！你省着点用，别又傻乎乎地去硬扛了！”
她的语气带着命令式的关切，眼神却紧紧盯着萧遥，生怕他拒绝。
萧遥的目光落在玉匣上。他能感受到匣内那蓬勃到近乎爆炸的生命精华，以及另一件物品上散发出的、属于空间夹缝的独特虚空波动。这两样东西，在如今的万妖之域，恐怕都算得上压箱底的底蕴级珍宝了。这小狐狸……
他没有推辞，伸手接了过来。入手冰凉，分量十足。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谢了。”
“哼，知道就好！”白灵儿见他收下，眼底的担忧才散去，重新扬起下巴，露出小得意的表情，“本尊现在可是很厉害的！以后缺什么了，记得传讯给我！”她拍了拍自己腰间一枚小巧的、形似狐狸的墨玉令牌。
“嗯。”萧遥应了一声，目光却越过她，看向村外灰蒙蒙的天际，那里是精灵族布下的薄弱结界边缘。“东西送到了，人也看了，该走了吧？你屁股底下那位置，还没捂热乎呢。”
白灵儿脸上得意的笑容一僵，明亮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涌上浓浓的不舍。她当然知道。妖族祖地看似被她以铁血手段暂时压服，但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几个传承久远的大族，尤其是那些曾依附于前代妖尊或与她母族有宿怨的势力，只是迫于她觉醒的九尾天狐本源和无上威压才暂时蛰伏。她离开的每一刻，都可能成为那些野心家兴风作浪的契机。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声音却堵在喉咙里。她很想任性地说“我不走”，很想再像以前那样赖在他身边，看他无奈又纵容的样子。但肩上沉甸甸的“妖尊”二字，以及祖地无数信任她、追随她的妖族子民，都让她无法真正任性。
她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尘土，火红的宫装裙摆也仿佛失去了颜色。
萧遥看着她这副模样，难得地沉默了片刻。他抬手，这次不是揉她的头发，而是屈指，极其轻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又弹了一下。
力道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
“行了，”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些懒散，多了点难以言喻的东西，“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妖尊就要有妖尊的担当。去把那些不服气的刺头都收拾利索了，别让人看笑话。”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身后那三名气息渊深、忠心耿耿的护卫，“挑几个靠得住的留下，帮你盯着点这边。省得你这小麻烦精回头又哭哭啼啼地跑过来，丢人现眼。”
白灵儿猛地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但听到最后那句“丢人现眼”，又忍不住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可这一瞪里，之前的不舍和委屈，却被一股莫名的暖流冲淡了不少。她知道，这是萧遥式的关心和承诺——他允许她留下护卫，意味着他会默许甚至庇护这些妖族在余烬村附近的存在，替她分担一份后顾之忧。
“谁哭哭啼啼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酸涩压下去，重新扬起脸，恢复了那副骄傲小狐狸的神态，“留下就留下！熊罴，你留下！保护好他……嗯，还有这个村子！”她指向那位如同青铜堡垒的大地妖熊护卫。
“遵令！”熊罴沉声应诺，巨大的身躯转向萧遥，暗金色的竖瞳中带着审视，但更多的是对白灵儿命令的无条件服从。他再次单膝点地：“熊罴，拜见萧先生。遵吾尊之命，听凭差遣。”声音依旧沉闷，却多了一份面对主君托付之人的郑重。
白灵儿安排好护卫，又磨蹭了片刻，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向村口。疾风银狼族的银发男子和那墨绿斗篷的毒木妖灵已经再次引动了空间之力，淡淡的涟漪开始在他们身前荡漾。
走到村口，白灵儿突然停住脚步，猛地转过身，对着老槐树的方向大声喊道：“萧遥！你好好养着！等我收拾完那些不听话的家伙，再给你带更好的宝贝来！还有……那个草囊，我……我很喜欢！”喊完最后一句，她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也不等萧遥回应，飞快地转身，一头扎进了那扭曲的空间涟漪之中，火红的身影瞬间被吞没。
银发男子和毒木妖灵紧随其后，身影消失。空间涟漪迅速平复，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熊罴那如同山岳般沉默矗立的身影，守在村口，成了余烬村一道突兀却又坚实的风景。
萧遥依旧倚在槐树下，手里摩挲着那个温凉的青玉匣。他望着白灵儿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风吹起他额前的白发，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许久，他才极低地、几不可闻地自语了一句：
“小狐狸……”
声音消散在带着尘土气息的风里。
他低下头，指尖在青玉匣光滑的表面轻轻划过。生机源液……虚空兽皮……这小家伙，倒是真舍得。这份情谊，沉甸甸的。
他需要尽快恢复力量，彻底修复欺天石，然后……去那个传说中开天辟地的混沌海入口，寻找“混沌源晶”。前路凶险，步步杀机，天道标记如附骨之蛆，暗处的敌人虎视眈眈。这些牵挂，这些情义，是温暖，也是枷锁。
逍遥……谈何容易。
他闭上眼，将玉匣收入怀中，冰凉的触感贴着胸膛。白发在风中轻扬，与身后老槐枯败的虬枝，构成一幅萧瑟又坚韧的画面。余烬村的阳光，依旧苍白而稀薄地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