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王涡的呜咽亘古不变。
镇渊号巨舰舰首,那扇闭合千载的沉铁玄门缝隙边缘,几粒被极致寒意冻结剥落的金属屑终于飘尽了最后一点残渣。
门扉依旧紧闭,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泄不出半分声息。
然而那覆盖舰体、冻结了混沌涡流的无形玄冰之意,却在某个无法用时空计量的瞬间…悄然融解了。
不是消散,而是更深的沉潜,如同葬王涡表面翻腾的浊流下深不见底的幽冥。
舰桥静室内,绝对的“空”之中央。
吴通盘坐的身影介于虚实,那双沉淀着《大梦道经》万世轮回烟霞的双眸,于此刻缓缓睁开。
澄澈。
如同剥离了所有尘埃的混沌晶核,映照着万古不化的冰魄寒芒。
无我之境的心湖,将一切外相因果倒映得纤毫毕现,包括……一缕跨越了无垠时空死寂、从墟界崩毁的归墟塔深处流淌而来的……心念微澜。
那微澜源头,是混沌玉筒最深层的烙印。
玉筒已被抹尽光影文字,成为冰冷空壳。
但附着其上、以无我之境心念织就的、超越神识感知的“镜”,却将这空壳触碰过的一切波动——巫寻那穿透时空的绝望嘶吼、孙悟空撼动心魄的暴怒质疑、乃至最后那道粉碎巫寻至高意志降临时激起的、足以冻裂星辰的纯粹杀意——尽数收拢!
声音在心湖深处回荡:
巫寻干枯嘶哑的断言在识海炸响:“……我们所在的仙界、还有那虎视眈眈的异域…甚至三十三重天的根基所在……都不过是……洪荒毁灭后……漂浮在混沌海上的……最大几块……碎片残渣罢了!!!”
伴随这毁灭真相而来的,是巫寻那被无形意志碾为青烟的无声悲号!
吴通眼底那片澄澈瞬间冻结!
洪荒?!
碎片残渣?!
太初神庭所在的三十三重天,竟然只是洪荒崩塌的碎片?!
这认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仙界正统”的虚妄外衣!
画面无声闪回,孙悟空那桀骜的猴脸在金焰中扭曲,金睛死死盯着巫寻的枯颅:“齐天…大圣?玉筒里俺老孙这名头…倒对脾气!”
当巫寻道破“齐天大圣”这源自洪荒的至高凶名时,孙悟空血脉本能的战栗,一丝不漏地映照在这澄澈心湖!
吴通的心,沉坠如星骸落入葬王涡最深的死眼。
齐天大圣?
孙悟空?
弼马温?
玉筒中的大闹天宫……
南天崩碎……
仙王束手无策……
西天请佛……
这一切线索,如同散落的碎片,在此刻被“洪荒”“齐天大圣”这两根主钉,狠狠钉入了一个名为“西游”的骨架之上!
重演!
有人在以整个太初天为棋盘,太初神庭为幕布,重演那场洪荒湮灭纪元中的“西游之劫”!
目的?
心念瞬息万转,澄澈之镜瞬间倒映出整个太初天的格局。
太初神庭如日中天,统御三十三重天之一的太初天域。
小西天?屈居西北星隅,佛光虽盛,却如困于浅水的蛟龙,被神庭威势压得难以腾挪。
若无非常之法,何谈中兴?
这西游重演,便是佛门撬动神庭霸权的支点!
以一场神、佛、妖共同“演绎”的“故事”,重定太初格局!
那代价呢?
心湖波澜不惊,推演如天道运转。
小西天拿出了什么筹码,竟能让太初仙王默认这动摇神庭根基的重演?
是无上佛法共享?
是佛门掌控的某个混沌古地?
还是…某种连太初仙王也觊觎的、有关洪荒崩灭后的禁忌道途?
冰冷的寒意自吴通骨髓深处弥漫。
算计再深,亦与他无关。
真正将他心脏狠狠攥紧的是——
心湖深处那方“心念之镜”,清晰无比地倒映着他吴通此刻在太初神庭的位置与神职:
天河水师!
大元帅!
这职位,在洪荒纪元那段即将被搬演到此界的“西游之劫”里,对应的是何人?!
天蓬元帅!
那个被打碎仙骨、剥夺钉耙、污元灵投入肮脏猪胎,在泥泞中挣扎哀嚎、受尽世间嘲弄的…二师兄!
轰!
无我之境的澄澈心湖第一次掀起了惊涛!
不是恐惧!
是暴戾!
是滔天的、被彻底触犯逆鳞的杀意!
葬王涡翻腾的浊流在静室空间里无声显化,仿佛要将这片“空”彻底吞噬!
那卷流淌的《大梦道经》星辉骤然紊乱,万世梦境的星河几乎倒悬!
他曾以为,这大元帅之位是太初仙王赐下的权柄与考验!
是他统御混沌、踏足更高峰的基石!
是他斩断过去、重立太初秩序的支点!
原来!
原来!
竟是一张早已标注好屈辱命运的——猪皮!
是要剥去他混沌真骨!
是要将他的元灵投入污秽!
是要用那“二师兄”的泥泞与悲惨,来为这场神佛博弈的“故事”增光添彩!
“呵……”
一声低沉的笑意在死寂的静室里响起。
毫无温度,冷得如同葬王涡底亿万载冻结的死铁。
吴通的身形缓缓凝实于“空”之上。
双眼中那倒映万界的澄澈彻底消失,唯余一片沉淀着混沌风暴的深黯!
那深黯中心,两点针尖般的寒芒亮起,仿佛有沉寂了亿万载的凶戾祖兽,于这毁灭真相与预定耻辱的羞辱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苏醒了祂撕裂星辰的目光!
心念流转,瞬间锁定源头——端坐三十三重天最高处、统御这片洪荒残渣、以神庭为棋盘的……太初仙王!
器重?
谋划的尽头,原来是扒皮入彀,要他吴通去做那泥坑里哀嚎的祭畜!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腹无意识般摩挲着虚悬在身前的《大梦道经》古卷。
指腹下,万世梦境的温润触感依旧,那些曾砥砺他心灵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此刻却被一股冰冷的嘲弄覆盖。
太初仙王…已有取死之道!
御马监草棚外,云霞懒散。
孙悟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还算干净的银星草垛上,暗金锁子甲卸了大半,露出精壮的赤红胸膛。
他一只猴爪子挠着毛茸茸的耳朵根,另一只爪子百无聊赖地抛着颗歪嘴青桃,金睛半眯,对着云海深处翻涌的混沌星流发呆。
吴通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在他身侧凝实,混沌气机内敛如渊。
“兄弟?”孙悟空猴耳朵一动,懒洋洋地偏过头,金睛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惺忪,“稀客啊!咋?葬王涡那黑泥潭子底下挖到金疙瘩了?想起俺老孙来了?”
“无事,巡天路过。”吴通声音沉厚,目光平静地扫过孙悟空全身,无我之境的澄澈心念如同最精密的罗盘,瞬间捕捉到猴王毫毛深处、铠甲缝隙里那丝被彻底“清洗”过的空白!
那归墟塔顶的暴怒质问、巫寻的绝望嘶吼、乃至那道至高意志的冰冷抹杀…所有痕迹,荡然无存!
唯有一片被精心修剪过的“沉睡两日”的空白记忆。
“路过?”孙悟空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猴爪子把青桃塞进嘴里,“咔哧”啃了一大口,汁水四溅,含糊道:“那你可错过了!俺老孙这两天…嗯…”
他猴脸上露出点罕见的茫然,挠了挠头,“睡得死沉!好像做了个老长的梦,梦里俺老孙好像…掀了谁家的屋顶?还刨了个挺深的烂泥坑?醒来全忘球了!浑身骨头缝里倒像是跟人干了几百架似的酸!”
他咂咂嘴,把桃核精准地吐进远处的草料槽,金睛里那点茫然瞬间被惯常的躁动取代:“晦气!这弼马温的鸟差事,闲得俺老孙身上快长跳蚤了!兄弟,你那葬王涡底下,真没啥带劲的玩意儿?”
“凶险死地,无甚可观。”吴通声音平淡,目光掠过孙悟空肩头那根随意倚在棚柱上、混沌纹路暗沉的铁棒棒梢,“倒是你,既觉无趣,何不辞了这差事?”
“辞?”孙悟空猴眼一翻,嗤笑一声,“辞了去哪?回花果山带小的们掏鸟窝?没劲!这天庭虽鸟人多,马脸长,好歹地方够大!等哪天俺老孙真腻歪了,一脚踹翻这御马监的破棚子,再去寻那太初老儿讨个‘齐天仙王’的位子坐坐!那才叫快活!”
吴通不再多言,混沌投影无声散去,仿佛从未出现。
孙悟空挠了挠耳朵,看着吴通消失的地方,金睛眨了眨,低声咕哝:“这兄弟…今天说话咋跟那葬王涡的黑水似的,又沉又冷…怪得很!”
太初天域至高深处,太初神殿。
亿万星辰拱卫的仙王宝座悬浮于无尽星璇之上。
太初仙王的身影笼罩在朦胧的混沌星辉之中,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眸子如同包容了诸天生灭,平静地看向下方突兀现身的吴通。
“陛下。”吴通躬身,声音沉肃,混沌气机收敛到极致,唯有无我之境的心湖倒映着上方那看似温和、实则蕴含无尽天威的磅礴意志。“末将执掌天河水师,拱卫天河,然与紫微仙王统御星斗之权责常有交叠,理念多有不合。长此以往,恐误陛下重托,亦损神庭威严。恳请陛下另择贤能,执掌天河水师,或调末将往他处效力。”
宝座之上,混沌星辉微微流转。
太初仙王的声音如同亿万星辰的低语,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紫微执掌星斗,汝掌天河兵锋,皆为神庭柱石。些许龃龉,何足挂齿。汝统御天河,深得朕心,混沌葬王涡亦赖汝镇压。神庭之内,暂无可替汝之人。”
他目光落在吴通身上,仿佛穿透了混沌,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百年。”
星辉流转,声音带着抚慰与不容更改的意志。
“再为朕镇守天河百年。百年之后,朕自有考量,必为汝另谋一份…合心合意的好差事。”
百年!
吴通深黯眼底那两点寒芒骤然一缩!
如同被最冰冷的毒针刺中!
百年之后?合心合意的好差事?!
是那高老庄的猪圈?还是那福陵山云栈洞的妖王之位?!
等着那金蝉子骑在头上念紧箍咒?!
等着被那猴子一棒子打回原形,再被太初老儿笑眯眯地按进猪胎里去?!
滔天的暴戾与冰冷的嘲弄在无我之境的心核深处疯狂咆哮!
若非这无上心境镇压,他混沌本源的本能几乎要撕裂这片太初天!
“末将……”吴通头颅微垂,掩去眼底翻涌的万古寒冰,声音沉厚听不出丝毫波澜,“领旨。”
他不再多言,身形在紫微垣的星光下缓缓消散。
仙王宝座之上,混沌星辉依旧流转,那双包容诸天生灭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如同看待即将入彀祭品的漠然,悄然隐没。
镇渊号舰桥。
当吴通的身影重新凝实于舰首时,整艘巨舰仿佛瞬间沉入了一片无形的、比葬王涡更深沉的死水之中。
断臂混江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新换的护臂符文彻底熄灭,独眼惊恐地看着那道玄袍身影——明明没有任何力量外泄,却让他感觉比直面葬王涡核心的吞噬旋眼还要恐怖万倍!
独眼彪死死攥住腰间短刃,指节捏得发白,布满刀痕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仿佛看到了一片尸山血海在眼前展开,而那玄袍身影正踏着血浪归来!
老卒怀里的布囊无声滑落,几颗干瘪的心脏干果滚落甲板,瞬间化为齑粉。
他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吴通,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吴通没有看任何人。
他缓步走向那扇紧闭的沉铁玄门。
每一步落下,舰桥厚重的星辰玄钢甲板都仿佛在无声呻吟。
深黯的眼底,那两点寒芒如同万载不化的冰髓,倒映着太初神殿深处那至高无上的身影,以及那句冰冷刺骨的“百年好差事”。
“太初老儿……”
心念深处,冰冷到极致的诅咒无声流淌,如同亿万柄刮骨钢刀,将那位端坐三十三重天最高处的仙王,连同其血脉源流、道统根基,一寸寸凌迟、咒杀!
“好一个百年…好一份‘好差事’!”
“你给老子备下的猪圈…够不够宽敞?”
“给你那西游班子配种的‘二师兄’金身…铸得可还结实?!”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