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来到城门处,郭敬已经等候多时。
看到王凝之骑马过来,他恭敬地带着衙属的人上前行礼。
王凝之表情复杂地居高临下看着他,良久才道:“起来吧。”
郭敬看起来沉稳了许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默默站到道旁。
刘桃棒跳下马,拍了拍这个侄儿的肩膀,“挺好,身子壮实了不少。”
郭敬有些感动,轻声问道:“刘叔一向可好?”
“我一直跟着郎君,有什么不好的,”刘桃棒大笑了几声,又回头看了眼马上的王凝之,低声道:“一会好好认个错,没事的。”
王凝之没有理会,驭马向城中走去。
刘桃棒赶紧快跑几步,带着几人上前,为王凝之牵马开道,一众亲卫跟随其后。
上洛县城的人不是很多,近些年这座县城几经转手,不少百姓都逃走了,要么走武关道进入南阳,要么走卢氏和崤函南道去了洛阳。
王凝之站在有些破败的县衙门口,三三两两的百姓躲在远处偷偷看着这边。
郭敬一路小跑着过来,先平复了呼吸,整理了官袍,这才上前说道:“县衙是老旧了些,不过这几日已经差人清扫过了……”
王凝之打断他,“这是在跟我诉苦,还是要钱?”
郭敬张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
王凝之摇摇头,迈步进了大门。
刘桃棒拉了拉发愣的侄儿,示意他跟上。
大厅之中,上洛的文书档案摆满了一张几案,王凝之坐下后,慢悠悠地翻阅起来。
郭敬亲手为王凝之端上茶水,然后站在一边,等着王凝之问询。
县衙的一干小吏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大气都不敢出。
不过王凝之对这座小城的情况兴趣不大,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后,勉励了众人几句,就让他们退下了。
很快,厅中就只剩下王凝之、郭敬和刘桃棒三人。
王凝之依旧不紧不慢地翻着档案,刘桃棒给郭敬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认错。
郭敬被他催促,总算是开口了,不过说出的话却不是刘桃棒希望的,“王公此来,是要北上进攻峣关吗?”
王凝之面无表情,点头道:“不错,听说峣关到蓝田这一带的秦军守将是你的同宗,太原郭庆,你觉得他能挡住我吗?”
郭敬假装听不出话中的讽刺,介绍道:“郭庆这几年加强了峣关那三座关卡的防御,又在山中修筑了多处堡垒,监视武关道,王公若是强攻的话,代价恐怕会很大。”
刘桃棒在一旁着急地搓手,明显是觉得郭敬的这个回答不中听。
果然,王凝之面露不屑地嘲讽道:“无能鼠辈,让他占据地利又如何。”
郭敬仍一本正经地回复道:“王公不可大意,上次峣关被破后,秦人对此地的重视明显提高了,想要重现当年的战果,几无可能。”
刘桃棒心道“坏了”,但又不敢插嘴,急得直挠头。
不过王凝之听郭敬这么回答,反而笑了起来,摇头道:“你说说你,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郭敬俯伏在地,“不敢抗辩,任王公责罚。”
王凝之叹了口气,“起来吧,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事情倒也不复杂,郭敬被秦人俘虏后,在狱中关了好一阵子。
后面长安派郭庆来武关道主持局面,郭庆一个武将,需要有人替他打理政务,于是便盯上了牢里的前任县令郭敬。
两人同姓,在这个强调宗族门户的时代,郭庆的拉拢对于出身低下的郭敬有些难以抗拒。
再加上郭庆以城中百姓的安危作为说辞,郭敬便挣扎着答应下来。
王凝之点点头,和他想的想不多,“那后来你怎么又愿意配合献城,如此反复,是想挽回投敌的名声吗?”
郭敬惭愧地低下头,“不是的,投降之后,虽然还是做一样的事情,但想到以后要和郎君为敌,我很快就后悔了,所以他们来找我,我马上就答应了。”
“对你降秦最失望的不是我,而是阿奴,”王凝之感慨道:“他一直为你找各种理由,觉得你是有苦衷的,可你后来却连一封信都没有送到洛阳去。”
郭敬哽咽道:“我无颜面对大家,所以不敢写信解释,我出身卑微,郎君、夫人和阿奴从来没有嫌弃我,一直将我带在身边,把我当做自己人看待,我却为了攀附太原郭氏,背叛了你们。”
他越说越激动,直到大哭起来。
刘桃棒也有些动容,忍不住问道:“出身就那么重要吗?”
郭敬泪如雨下,没法回答。
王凝之替他答道:“重要,他如果得到太原郭氏的承认,从此便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不说扶摇直上,稳步提升到郡守一级是毫无问题的。”
刘桃棒表示不解,“他跟在郎君身边,迟早也能做到那一步。”
“你不懂,”王凝之叹息道:“跟在我身边,别人会认为他是靠我才得以提升的,但有了出身就不一样,他可以凭本事去争取,先有出身,才配谈能力。”
郭敬稍微平复了下,坦白道:“郎君说得对,我觉得自己又不比别人差,却因为出身部曲,太过低贱,只能从小吏做起,还提升受限,世家的人却可以轻而易举地从我看不到的位置入仕,所以我才会被郭庆蛊惑,一时迷了心窍。”
“这不怪你愤懑,世道就是这样,”王凝之看着他说道:“但你和那些人毕竟不一样,你自小跟在我身边,前途无量,所以你的降秦,对我提拔寒门和庶族的举动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郭敬再次伏在地上,“是,我后来想明白了,只要我做出成绩,大家终归还是会看到我的能力,可一旦投敌,郎君对我的提拔就彻底成为笑话了。”
“是啊,”王凝之重复了刚才的话,“所以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呢?”
这个时代,县令一级的官员两边倒的情况很常见,算不上多严重的问题,但郭敬的特别在于,他是王凝之带出来的。
他的降秦和归晋,与其他县令的见风使舵看起来并无二致,而不是像历史上的朱序那样,身在秦营心在晋,以大功臣的身份返回。
所以王凝之确实犯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