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城。
大胜而归的慕容垂,脸色苍白地看着城门口浑身缟素的十几名亲卫。
悦希翻身下马,跪在地上将慕容恪的安排讲了一遍。
“……殿下自知时日无多,为了让秦人放心追击,决定以身入局……”
慕容垂惨笑两声,他早该想到的,以王兄的身体状况,如何能带大军进行突围。
在提出交换任务的那一刻,王兄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悦希膝行几步,将慕容恪的遗书高高举起,递到慕容垂的身前。
慕容垂的面容恢复平静,缓缓接过书信,就在马上展开。
信里的内容并不新鲜,交代慕容垂统领上党、太原和平阳三郡兵马,抵御西秦。
“……如今秦人跋扈,晋人不服,国家尚未安稳,弟之才十倍于兄,若能不计前嫌,匡扶社稷,大燕之幸也……”
慕容垂默默看完,将信折好,装回信封,放入怀中。
悦希身为慕容恪的亲信,大概知道信中的安排,伏在地上,声音悲切,“秦人必将再来,吴王殿下不可犹疑,否则……否则……”
他说不下去,大声嚎哭起来。
慕容恪的十几名亲卫替他补上了后半句:“否则殿下将死不瞑目。”
慕容垂叹了口气,跳下马,拉起悦希,“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朝廷未有旨意传下,我若擅做决定,恐怕问罪的诏书马上就到了。”
悦希愤怒道:“殿下慷慨赴义,这才有了今日之局面,吴王爱惜自身,便要葬送这一切吗?”
慕容垂面露苦涩,“我一人安危何足道哉,但眼下关中、中原战事不歇,秦、晋两国都有进取之意,若是我与朝廷再生嫌隙,岂不是有负王兄所托。”
悦希知他为难,劝道:“殿下不在,几处兵马暂时归我节制,吴王权当替我管上几日,我护送殿下回邺城后,自当呈上殿下遗表,为吴王争取大司马一职。”
慕容垂脸上闪过挣扎,犹豫良久,最终点了点头。
燕军在平阳为慕容恪发丧,满城缟素,整座城池变成一片白色,悦希带着慕容恪的亲卫同行,护送着慕容恪的棺椁返回邺城。
慕容垂坐镇平阳,调动三地守军在内的十余万兵马,等待着秦军的反扑。
岁末的洛阳照例迎来了大雪,王凝之带着儿子王殊冒雪来到何午墓前,向这位故去的战友告知洛阳的近况。
五岁的王殊有些懵懂,看着墓碑上王凝之亲书的“洛阳何午之墓”几个大字,好奇道:“阿耶,这碑文好生奇怪,为何不带上官职?”
王凝之一手撑伞,一手将儿子抱起,“他不需要官职来证明什么,洛阳的太平才是他的一切。”
“他对阿耶一定很重要吧?”王殊继续问道。
王凝之眼神有些发散,“每个人都很重要,我来这里,不是祭奠他一人,而是祭奠这些年所有为洛阳牺牲的人。”
他不单是在跟儿子解释,也是在跟所有英灵不远的亡魂解释。
又是一年结束了,他想告诉这些人,他干得还不错,没有辜负他们。
王殊乖巧地点点头,陪着父亲一起默默看着身前这个孤零零的坟茔。
一片白茫茫之中,有两个黑影突然出现在不远处。
刘桃棒大喝道:“什么人?”
几名侍卫立刻上前将王凝之父子保护起来。
黑影的轮廓逐渐清晰,面容分明起来,居然是李肃、李盛父子。
刘桃棒上前检查了二人,问道:“你们为何来此?”
李肃指了指何午的墓,“听说故人安葬于此,特来祭拜。”
王凝之挥散侍卫,命他们让出道来,自己也侧身站在一旁。
李肃这才看到人群后的王凝之,躬身行了一礼,“不知使君在此,打扰了。”
王凝之摇摇头,有些感慨,“没想到你们竟然相识,这世界真小。”
李肃正要答话,王凝之制止了他,“你们先祭拜,我们一会再聊。”
说完他便带着儿子返回了马车上。
过了好一阵,李肃父子来到马车边上,王凝之让人掀起车帘,“小儿畏寒,二位不妨上车一叙。”
父子俩有些拘谨,站在车辕边上没有动。
刘桃棒不在意地跳上马车,坐在中间,招呼道:“还不赶紧上来,别冻着我们小郎君。”
李肃看了眼儿子,让他待在外面,自己哆哆嗦嗦地爬上马车,在王凝之父子对面坐下。
车内十分宽敞,燃着一小盆炭火,车帘放下后,顿觉一阵暖意。
王凝之倒上一杯热茶,推到李肃面前,问道:“你与何午可是乞活军中的故旧?”
李肃弯腰谢过,“回使君话,确实如此,不过我们已有十多年未见,还是搬来洛阳后,才听说他在虎牢关阵亡,安葬于此。”
王凝之示意他喝茶,又给儿子和刘桃棒各倒上一杯,“中原沦丧,故人凋零,都是些无可奈何之事,你能来拜祭一番,也算全了故人之义。”
李肃双手捧起茶盏喝了一口,一股热流下肚,感觉自在了一点,“不敢当,当年我为了有口饭吃,带着人远赴关中,而何午至死不忘故土,我自愧不如。”
“这又不是你的过错,”王凝之掀开侧边的车帘,看着还在飘落的雪花,“身逢乱世,能活下去已经不容易了。”
李肃顺着车窗往外看,近一点是何午的墓碑,远一点是张灯结彩的金墉城。
“洛阳并非合适的根基之地,使君为何一直苦守在此?”
王凝之看了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何谓根基?只想着据险,哪里都不牢靠。”
李肃一愣,点点头,“使君说的是。”
王凝之转移了话题,问道:“迁来之后可还适应?”
“衙门十分照顾,没什么不适应的。”李肃答道:“相较于山中的生活,洛阳要好得多。”
王凝之笑道:“那便好,不然我将你们掠来,心里总有些不安。”
李肃沉默一阵,突然捅破窗户纸,“使君不想我联系并州乞活前来效力吗?”
“当然想,”王凝之坦然道:“不过这事总不能靠逼迫,你们在这里生活得好,他们自然看得到。”
李肃没再说什么,将茶盏中的热茶一饮而尽,便告辞而出,带着儿子李盛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