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见儿子真情流露,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揉了揉王凝之的头。
他生性豁达,潜心修道,并不以生死为意,但亲情难舍,他依旧未能免俗。
“听说了你在洛阳做的事情,我很欣慰,在你这个年纪,确实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王凝之不停地摇头,泣不成声。
王羲之又道:“以后家里就得靠你了,要孝顺母亲,爱护弟妹。”
王凝之抽噎着答道:“是,我一定不会坠了王家和阿耶的名声。”
王羲之哪里在意这些,笑道:“何必争那虚名,大家都能安稳度日就好。”
“是,我一定做到。”王凝之无有不应。
王羲之不舍地放下手,轻声吩咐,“去将你母亲和弟弟们喊进来。”
王凝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起身照办。
众人就在外间候着,不一会就全都到了榻前。
王羲之一个个地看过去。
首先是妻子郗璇,两人相濡以沫近四十年,不分彼此;
次子凝之这些年声名鹊起,在年轻一辈中当为翘楚,早已不在太原王坦之之下;
三子涣之、四子肃之和六子操之,三人皆是中人之姿,不管选择隐逸或者出仕,都不会是出挑的那一拨,但也不会犯什么大错;
五子徽之桀骜不驯,性情张扬,七子献之清高自诩,恃才傲物,两人才华横溢,却都有容易惹祸的性子。
看了一圈,王羲之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两人,不过看到妻子郗璇和扶着她的王凝之之后,又释怀了,笑了笑,最后说了句:“你们都好好的。”
这天晚上,王羲之在妻儿的陪伴下去世,享年五十九岁。
他生于乱世,五岁跟家人一起衣冠南渡,七岁失去父亲,随叔父王廙和姨母卫夫人习字;
他有一个“女中仙笔”的妻子,两人养育八个孩子,是当之无愧的书法第一家;
他仕途平顺,但功业不显,一生游离于权力中心之外;
他不支持北伐,喜欢江南山水,于国倾向于偏安,于已倾向于隐逸;
他有着这个时代典型的名士特点,看重个人生活多过功名事业;
他就这样走完了一生。
王凝之代表父亲谢绝了朝廷的追封,开始筹备葬礼。
南渡之后,王羲之为家族选择的墓地在会稽,所以在京中办完葬礼后,王凝之便要扶棺前往会稽下葬,并留在那边守孝。
整个葬礼流程繁琐而又冗长,宾客众多,王凝之看到谢家、郗家和桓家都派人过来了,但他暂时没心情和他们说什么。
谢安也在京中操办谢万的葬礼,谢家的祖坟选在了建康城外的梅岭,接连送走两位兄长和弟弟之后,谢安已经别无选择,为了家族,他必须站出来了。
谢道韫带着孩子回来得比较晚,不过孩子尚小,这种场合不参加也好。
葬礼结束后,一家人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南下会稽。
率先来找王凝之的是刘建,他虽然被无罪开释,但许昌肯定回不去了,所以除了感谢王凝之之外,还想求他帮忙安排个去处。
王凝之思忖片刻,帮他写了封信给大舅郗愔,将刘建安排到京口。
郗昙死后,郗家更加衰落,但在京口一带的影响力仍在,安插个刘建不难。
接着来的是谢玄,他是接到谢道韫的书信过来的,不过王家出了事,姐弟俩顾不上讨教学问了。
王凝之和他说了去鲁阳任职的事,谢玄果然有些不乐意,说道:“叔父即将出仕,若能拿回豫州,我自有去处。”
“别做梦了,豫州已经是桓家的囊中之物,”王凝之懒得和他解释,“去鲁阳,治理县城之外,我还可以安排你提前了解一下行伍生活。”
谢玄有点心动,但还是拒绝道:“我听叔父安排。”
王凝之摇摇头,“随便你,在我离京前,你要是改变主意,再来找我。”
谢道韫见两人谈崩,找了个看孩子的理由让王凝之离开,这才对弟弟说道:“阿羯不要任性,叔父如今都还在待职,你这样等下去就是虚度光阴。”
谢玄在姐姐面前终于吐露真话,“桓家夺了豫州,我怎么能去桓家的司州任职?”
“耍什么小孩脾气,”谢道韫呵斥道:“桓家眼下权倾朝野,叔父都得低头才能保住谢家的地位,哪轮得到你挑三拣四。”
谢玄不吭声,但明显还是不服。
谢道韫继续说道:“鲁阳是你姊夫专门留给你的,你去了之后,司州各级官员看在他的面上,肯定不会为难你,这样的差事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谢玄固执道:“那我先回去问下叔父,再做决断。”
谢道韫被他气到了,怒道:“去去去,若是叔父同意,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过来给你姊夫道歉。”
赶走谢玄后,谢道韫来看王凝之。
王凝之正看着孩子,头也不回地问道:“他是不是因为桓家的原因不答应?”
“他还小,你别生他的气。”谢道韫无奈道。
王凝之撇撇嘴,“有什么好生气的,他要是不愿意,我就将这个位置给刘畅。”
南阳刘畅,娶了王羲之唯一的女儿王孟姜,是王凝之的妹夫。
一个有实权的县令,对于想要积极进取的年轻人来说,比京中同级别的清官更有诱惑力,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
谢道韫虽然恼怒弟弟连她的话都不听,但终归还是向着谢玄的,说道:“叔父肯定会同意的,到时我让阿羯给你道歉。”
果然,第二天,谢安亲自带着谢玄登门,王凝之和谢道韫一起接待了他们。
谢玄在谢安的注视下,扭扭捏捏地对王凝之说道:“我知道错了,姊夫是真为我考虑,我愿意去鲁阳。”
王凝之并不计较,点头道:“去了之后,多学多看,有政务不懂的去金墉城问刘德秀,不要拘泥于鲁阳一地,范宁在陆浑,你可以去听听他讲课;刘牢之有一只骑兵,你跟着他多练练骑术;几个关隘也都去转转,熟悉下中原的地形。”
谢玄老实地一一答应下来。
谢安在边上替他谢道:“叔平此言,足见是在为他长远考虑,用心了。”
王凝之谦虚道:“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
谢道韫看出谢安和王凝之还有话说,便找了个由头,将不自在的谢玄带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