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洛阳的第一晚,桓温让大军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安营扎寨。
他则带着亲信登上高高的台阶,在殿前俯视这座残破的城池。
自八王之乱起,洛阳城辗转于多方势力之手,司马家的王爷、匈奴人的汉赵、羯人的后赵、氐人的前秦,都曾在这里留下足迹。
频繁更换主人的间隙,占据洛阳的军阀几次投降东晋,名义上表示归顺,但都不长久。
五十年间,战火不断,城头屡换大王旗,老百姓侥幸没死于战乱的,也大多逃离了这里,洛阳城周边是一片荒芜。
桓温这次收复后,建康朝廷已经是第四次管辖洛阳了。
但能否真正意义上的拥有,还要看桓温接下来和朝廷的博弈。
暮色之中,广场上燃起篝火,荆州军的将士们正在庆祝这场大胜。
破败的居民宅中,偶尔能看到点点亮光,那是周成裹挟的百姓,如今成了荆州军的战利品。
姚襄逃走后,他留下的百姓还在城外露宿,桓温留下一支队伍负责看守,好在夏天还未过去,老弱妇孺们挤在一起,暂时不会觉得寒冷。
王凝之还未恢复过来,桓温在盘算如何与朝廷交涉,两人与周围的一片喜庆格格不入。
郗超过来拍了拍王凝之,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劝解道:“阿兄若是不适应,下次待在后方就是了,战场厮杀,确实凶险异常。”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以为王凝之是被吓到了。
毕竟像他这样的世家公子,第一次上战场,就险些被一箭射死,有些后怕也是正常。
但王凝之知道自己不是,后怕只是那一瞬间的事,之后则是无尽的懊恼。
他太不冷静,太急于求成了。
在整个北伐的过程中,他的表现欲太强了,言语和行动上都是。
这种心态在建康城里,倒是无伤大雅,有些出格也是名士间的笑谈,但在战场上,就太致命了。
“我是在后悔,”王凝之叹息道:“若是当时我处理得好一些,护卫根本不会死,姚襄也肯定逃不掉。”
郗超的目光看向远方,“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哪里能够事事万全。”
刚聊了两句,桓温走了过来,两人连忙起身。
桓温随意地坐了下来,让二人不要拘礼,王凝之和郗超这才在下级台阶上侧坐。
“洛阳民生凋敝,又无险可守,你们觉得该如何处置?”
王凝之看了看郗超,示意他先说。
郗超也不客气,这个问题他早就考虑过了,“自然是该让朝廷派人接手,如今匪患已除,粮道通畅,再无借口拖延。”
桓温笑道:“话虽如此,那我们辛苦一场,不是为他人作嫁衣了。”
这话说得毫不遮掩,他并不忌讳王凝之的存在。
“那就要看委派的人了,”郗超胸有成竹,继续说道:“洛阳乃是旧都,朝廷总不能随意派个人过来,最合适的人选是豫州刺史谢尚。”
听到这,桓温打断了他的发言,转而问王凝之,“叔平怎么看?”
王凝之这几天情绪低落,还没来得及细想后续的事,斟酌了一会才回答,“朝廷并无迁都之意,不管委派何人镇守,都会是名至而人不至。”
真正意义上的豫州,肯定是在中原了,谢尚的这个豫州是侨置的,所以在淮水以南,以历阳(今安徽和县)为治所,卡住了桓温顺流而下、东入建康的水道。
郗超的提议,是想让谢尚离开历阳北上,这样桓温东进的通道就更加畅通无阻了。
王凝之的意思,则是说就算谢尚接手洛阳,也不会亲身北上,顶多委派个将领过来,并不足以实现郗超的设想。
郗超反驳道:“洛阳绝非历阳可比,谢尚若是迁延不进,自有人会上疏弹劾。”
“话虽如此,但一来二去地拖上几个回合,时间久了,指不定鲜卑人就会南下或者氐人选择东进,洛阳再次得而复失。”
“那也不影响,丢失洛阳的罪名,足以让豫州易主。”
王凝之听他这么说,沉默下来。
他是谢家的女婿,这话他不好接。
桓温意识到这点,笑着出言化解尴尬,“这就扯远了,叔平不妨先说说自己的想法。”
王凝之不愿意洛阳城变成一个政治工具,桓温若是想吞并天下,就不应该通过内耗的方式来攫取权利。
“凝之以为桓公应该自领洛阳,和朝廷那边的交涉,则以粮草人口为先,如此一来,天下人可以看到桓公收复中原的决心,朝廷就算不乐意,也无法拒绝。”
郗超不同意这个做法,“洛阳四战之地,想要守住,必定要付出极大代价,智者不为。”
桓温更倾向于郗超的意见,洛阳西边就是秦人占领的函谷关,北边不远就是燕人的邺城。
此刻的洛阳,一无城墙,二无百姓,三无粮草,想要在这种地方站住脚,需要荆州方面进行大量的投入才行。
桓温当然舍不得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
王凝之知道他的担忧,解释道:“听说氐秦新主苻生残暴不仁,君臣离心,姚襄未死,也必定会前往关中,聚集羌人作乱,如此一来,氐秦根本无暇东顾。”
“那慕容鲜卑呢,有消息称他们正在计划迁都邺城。”桓温的情报工作也不差。
王凝之的思路愈发清晰起来,“既然他们已决定南下,那更要守住洛阳了,不然不是白白送与他人,若是鲜卑人占据了这里,再想收复可就不是这次这么简单了。”
桓温还是有所顾忌,他想收复中原不假,可若是和鲜卑人拼个你死我活,那岂不是让建康朝廷坐收大礼。
王凝之没有再劝,桓温未见得百分百信任自己,作为幕僚,说到这份上就够了,再多就容易让桓温怀疑自己别有用心。
郗超也没做说什么,大家都说了自己的想法,最后拍板还得看领导。
但桓温沉思良久,最终什么都没说,又坐了一会,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看方向,应该是去找兄弟桓冲了。
郗超也叹了口气,“在阿兄眼里,是否收复中原才是第一要务?”
“嘉宾莫要试探,有些事并不冲突,瞻前顾后反而容易竹篮打水。”
既然想克复中原、问鼎天下,就不能老想着保存实力,指望吓唬下朝廷就可以篡夺晋祚,就算司马家答应,那些世家也不会答应的。
话不投机,两人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郗超看着暮色中的一片苍凉,吟诵起《诗经》里的名篇:“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王凝之顺着往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