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中,桓温收到王凝之的来信。
前面都是介绍洛阳当下的形势,作为说服荆州出兵的依据,唯有最后一列字,图穷匕见:桓公若出兵,战后可得豫州。
桓温看完后,递给郗超,“嘉宾看看叔平这书法,是不是比之前多了几分凌厉。”
书法领域的四大家,与先后掌权建康朝廷的四大门阀世家相比,只有一处变动,就是高平郗氏取代了龙亢桓氏,与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陈郡谢氏并列。
但桓温本人的书法是不错的,桓家主要输在他儿子不行,而不是桓温不行。
还是那句话,桓温文武双全,虽然哪哪都差一点,但也只差一点。
郗超接过书信,快速地看完,并没有点评王凝之的书法,“叔平所言不差,若我们出兵解了洛阳之围,便可趁势进驻许昌,再向朝廷追究谢万石擅离职守之罪。”
桓温又从他手里取回书信,欣赏了一遍,感慨道:“字如其人,叔平真不容易,这封信我得留存,下次给逸少看看。”
郗超知道自己不接话,这个话题是过不去了,笑道:“叔平近年疏于练习,说不定还会挨顿训斥。”
桓温这才放下书信,“字写得好的,王家已经够多了,王叔平可就这么一个。”
郗超说回正事,“兵贵神速,还需尽快通知南阳出兵,不然洛阳被攻破,我们在朝廷那边也会失了几分底气。”
桓温点头,“我会让朗子从义阳出兵五万,北上救援洛阳。”
桓豁,字朗子,桓温三弟。
郗超提醒道:“完成任务后,一定要进驻许昌,再派兵北上荥阳,扫荡黄河南岸的燕军。”
桓温知道他的意思,这就是要向朝廷证明,中原困顿,都是因为谢家无能,然后用既成事实逼迫建康的司马昱就范。
两人商量已定,快马通知桓豁带南阳郡兵马北上,从广成关进入洛阳腹地。
此时的金墉城,已经被慕容尘的三万大军和傅颜的两万人团团围住。
只要能攻破金墉城,虎牢关和孟津关就不再是燕军的障碍,所以五万大军聚集的那一刻,就立刻展开了攻城。
攻城器械是慕容尘准备的,没有用在虎牢关上,直接全部推到了金墉城城下。
燕军信心满满,上来就开始填护城河,准备四面强攻。
金墉城的防御,王凝之最费心思,一步步应对都有章法可依。
何午和姜顺在城头指挥,调动抛石机对着运土的燕军砸过去,对于顶盾作业的工程兵来说,箭矢的效果太差,只有抛石机能稍稍延缓进度。
燕军无视飞石攻击,还将落下的石弹作为材料,推下了护城河。
对于守军而言,这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不攻击,燕军填土只会更快。
花了半日时间,付出几百人的代价后,燕军填平了金墉城的护城河。
大军没有要休息的意思,慕容尘和傅颜调动云梯和攻城车,同时在金墉城的四面展开强攻。
两人知道时间宝贵,虽然距离最近的许昌没有重兵,但晋人重新调兵北上,快的话半个月就够了,所以留给他们的破城时间,差不多也是这么多。
但两人都是信心满满,洛阳兵少,还分兵各处,眼下他们的兵力起码十倍于守军,以他俩的估计,根本用不了几天,就可以攻破这座小小的金墉城。
不过第一日的攻城,便狠狠地泼了他们一盆冷水,燕军不仅毫无进展,还损失了不少攻城器械。
金墉城的守军从抛石机,到床弩,再到弓弩,到巨石沸水,到盾牌长枪,由远到近地收割着燕军的生命。
进入战场的燕军被层层洗礼,空中呼啸而过的石弹,贯穿数人的巨大弩箭,密密麻麻的箭矢,头顶落下的巨石和滚烫的沸水。
一个燕军士兵好不容易顶着盾,一只手摸上了城墙,立马被一柄快刀砍断手指,一柄长枪从女墙后伸出,将他打落高墙,士兵手指的疼痛刚刚传来,马上就感觉不到了。
这已经是受命运眷顾的幸运儿了,大部分燕军士兵,都倒在了爬上城墙之前。
慕容尘和傅颜面容冷峻地看着这一切,洛阳军的顽强抵抗并不让人意外,但这还只是刚开始,两人信心不减。
这天的进攻,直到日落西山才宣告结束。
夏日的坏处在于,哪怕是清理了城外的尸体,刺鼻的腐臭味和漫天飞舞的蚊蝇还是会让人无比烦躁,更别提在空中盘旋,哑哑叫个不停的乌鸦了。
何午和姜顺都顾不上休息,城中只剩三千士兵,他们需要召集民夫帮忙搬运物资,让士兵们得到休息。
金墉城的百姓都很配合,大家有力出力,为第二日的守城做准备。
姜顺一直忙到亥时,才想起要给谢道韫汇报情况,匆忙赶回太守府。
走到后院入口处,他放慢了脚步,探头往里面看去。
清娘很快发现了他,过来埋怨道:“怎么这么晚,夫人一直等着。”
姜顺苦笑了下,没有说话,跟在清娘后面。
还没到门口,他远远地就停下了,对着里面说道:“夫人见谅,我就不过来了,今日一切都好,请夫人放心。”
谢道韫的身影出现在窗台后,“伤亡如何,军士们士气如何?”
“有几十人被石弹和箭矢所伤,士气尚佳。”姜顺在外面答道。
“你快去休息吧,明日要是走不开,差人给清娘传个话就行。”谢道韫柔声道:“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我心里悬得慌,只能麻烦你了。”
姜顺忙道:“夫人哪里话,我理会得。”
说完他快步离开,身上铠甲的碰撞声,在夜间听得十分清晰,走出去很远还能听见。
清娘回屋后,扶着谢道韫到卧榻躺下,呆了一阵,忽然道:“我方才还抱怨他来晚了。”
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谢道韫拉过她的手拍了拍,“怎么突然想明白了?”
清娘泪眼婆娑,抽噎着答道:“他身上有血腥味,所以才不靠近这间屋子。”
“是啊,这说明才第一天,就有敌人登上了城墙。”谢道韫抓着侍女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更难的还在后面呢。”
清娘闻言,有些害怕地看着她,连手上的疼都没注意。
不过谢道韫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镇定道:“我相信这座花了几年心血加固的城池,也相信城里的将士和百姓,一定可以守住的。”
这个夏日的夜晚,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不眠之夜,而对另一些人,是最后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