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不?”
菜文娇的声音低了些,像是陷进了旧时光里。
“当初咱们刚搬进那个出租屋,家当零碎,破家值万贯,东西又多又沉,屋里跟遭了贼似的。”
“是金家第一个跑来搭把手的。”
“那时候金大姐肚子里还揣着老三呢,好家伙,那么大个肚子,还领着大娃二娃两个挂鼻涕的小子,非要帮咱们搬那个死沉死沉的老式木头衣柜。”
“我记得她还差点被门口那块翘起来的破地板绊倒,吓得我们几个魂都没了,她倒反过来安慰我们没事儿。”
严广安也想起来了,点了点头,眼神里难得泛起一丝波澜。
“她男人也是个热心肠,手巧得很。”
“咱们屋里那几个摇摇晃晃的桌椅板凳,都是他下班回来,叮叮当当给敲打结实的。”
“连那个接触不良,一开就玩命闪个不停的破灯泡,也是他三两下给弄利索的,说是不费事,顺手。”
“后来金家兄弟出事,噩耗传来,也是你第一个跑过去。”
“抱着哭得要断气的金大姐,我看着那三个吓傻了的孩子,心里堵得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邻里之间,守望相助的情分,在那些难得喘不过气的日子里,比金子还实在。
“这次这酒,不用问,又是金大娃那孩子送来的吧?”
菜文娇瞥了一眼桌上的酒瓶子。
金大娃那小子,从小就懂事得让人鼻子发酸。
或者说,金家这几个孩子,骨子里都刻着他们爹妈的实在和本分。
“可不是嘛。”
严广安黝黑的脸上难得浮现一点笑意,又有点无奈。
“每年放假,铁定自己跑出去打零工,也不知在哪儿找的活儿。”
“挣那仨瓜俩枣,就惦记着给我捎两瓶。”
“还净挑这种我不爱喝的牌子,一股子怪味儿,说了多少次我早戒了,这孩子犟得很,油盐不进,下次还买。”
“去年还拿了他自己跟着他妈学做的腌萝卜,送来一大罐,那味道,啧,挺特别,齁咸齁咸的。”
这抱怨里,却透着一股被人惦记的暖和劲儿。
“放心吧。”
菜文娇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桌上的考核名单上。
“金大姐那手艺,差不了。”
“她那狼牙土豆,当年在老邻居里就是一绝,多少人就好她那一口秘制辣酱。”
“肯定能过审。”
回忆是暖的,可现实有时却带着凉意。
“就是……”
严广安脸上的那点笑意收了回去,话头顿住了。
他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才不那么突兀。
“大娃这孩子,我听二娃说,好像……从学校里出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沉重了几分。
“休学了。”
“这孩子,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五吧?”
严广安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绪。
这一晃,十三年就这么没了,挂鼻涕的小娃娃,都快长成大人了。
“休学?”
菜文娇猛地抬起头,手里的笔都顿住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敢置信。
“为什么?!我记得他成绩不是顶好的吗?稳稳当当能上井贤市那个重点高中啊!上次期末不还拿了奖状!”
这消息像块石头砸在她心上,闷得她喘不过气。
“好是好,可顶什么用呢?”
严广安重重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又深又长。
“二娃、三娃一年年大了,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
“金大姐那个人,你也知道,硬撑着。这些年国家补贴是不少,可三个半大孩子拉扯起来,日子有多紧巴,咱们都看在眼里。她那双手,都快磨出茧子了。”
“大娃估计也是心疼他妈,不想她太累。前阵子跟我提过一嘴,说想早点出来闯闯,给家里分担点。”
严广安下意识想去摸口袋里的烟盒。
手抬到一半,才想起这是办公室,又悻悻地放下了。
“闯社会?他才多大?毛都没长齐呢!乳臭未干的!”
菜文娇噌地站了起来,脸上是又急又气,胸口起伏。
“金大姐怎么也不拦着点!糊涂啊!”
“现在这个年头,不读书哪有出路?以后有他吃没文化的亏的时候!一辈子就耽误了!”
她心疼那孩子,更气金大姐的决定,简直是目光短浅。
“刚刚二娃来送酒,我特意问了。”
严广安看着她,缓缓吐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像千斤重。
“金大姐……同意了。”
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喧闹声,还有菜文娇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不行!”
菜文娇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筒都跳了一下。
“绝对不行!”
“这学说什么也不能退!金家好不容易要熬出头一个读书种子了!这是他们家的希望!”
“老严,你跟我走一趟,我得去找金大姐好好说道说道!非得把她骂醒不可!”
她脸上再没了刚才追忆往昔的温和,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坚决。
“唉……”
严广安没劝,只是默默站起身,跟在了她身后。他知道劝不住,也觉得该去。
菜文娇拉开办公室门,脚步匆匆地往外走,带起一阵风。
严广安紧随其后,手里还提着那瓶尴尬的酒。
刚走到走廊拐角,迎面撞上了陈明。
“菜姨,严叔,这是急匆匆地去哪儿?”
陈明手里拿着几份文件,正准备过来找菜文娇商量食堂菜单调整的事。
菜文娇脸色不太好看,语气急促,几乎是抢白。
“小陈明,我们有点急事,去趟金家。”
严广安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
“金大娃那孩子要休学,去看看情况。”
陈明愣了一下,手里的文件都差点滑落。
金大娃?那个在考核名单里金大姐的儿子?
休学?
他知道严叔和菜姨口中的金家,就是那位要来摆摊的金大姐。
听严叔和菜姨刚才在办公室里隐约的对话,这家人和他们关系匪浅,是过命的交情。
“休学?怎么回事?他不是成绩挺好的吗?我好像听谁提过一耳朵。”
他心里泛起了好奇,也隐隐觉得这事不简单。
这两位可都是景园的元老,他心里敬重得很,他们的牵挂,让他也无法置身事外。
景园的宗旨之一不就是帮扶周边,共同发展吗?一个有前途的孩子就这么辍学,太可惜了。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吧。”
陈明没多想,把手里的文件顺手放在走廊窗台,决定同行。
“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菜文娇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认真,不像客套,便没拒绝,点了点头。现在也不是客气的时候。
三人出了景园大门,拦了辆出租车。
“去清水县城西边,老汽车站那块儿,金家。”
严广安报了地址,语气有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