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板已经被霜花勾勒出了时间的痕迹,显得有些斑驳。发黄的照片中,1953年建厂时的手摇车床与如今崭新的铸造车间形成了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
从当初简陋的小作坊式厂房,一步步发展到如今气派宏大的生产车间;从粗陋的初代拖拉机、农机,到刚刚下线的28 - 2型拖拉机,无一不展示着北机厂的成长与蜕变。
而在最新展区,还贴着奔驰微卡设计图的影印件,那钢笔画出的流线型车头,线条流畅而富有动感,让李厂长不禁喉头一紧,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等一下,大家休息好了,就可以去左边那个配件样品区看看,那里样品参数要求都有,各厂要做到的里有数”北机厂工作人员还在和各单位领导人喊话,告诉他们,这次会展的各个流程。
这一系列的展示,不仅仅是北机厂的发展历程,更是北机厂向外界描绘自身宏图大志的坚实底气。当然也会亮相一些新技术和新工艺,让他们有危机感。
特别是展板最后的结束语“科技就是生产力”,深深触动了李厂长的心弦,与他内心对于工厂发展的理念不谋而合。他做梦都想带领工厂超越抚城制钢厂。
正当李厂长驻足凝视设计图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招呼声:\"老李!没想到你们新抚钢厂也来凑这个热闹啊!\"
转身一看,竟是白城机床厂的赵厂长裹着灰棉袄大步走来。这位身材矮壮的中年人虽然与李厂长在省工业会议上常有往来,但此刻出现在物资交换会上着实令人意外——毕竟他们厂不过是百人规模的小厂,主要生产机床配件。
\"老赵?你们也收到邀请了,北机厂也不需要机床配件吧。?\"李厂长难掩惊讶,注意到对方胸前的厂徽沾着油渍,显然是直接从车间赶来的。
\"我们可是主动申请的!\"赵厂长掏出皱巴巴的邀请函,上面盖着北机厂供销科的红章,\"听说他们新型拖拉机的变速箱精度要求比国标高两级,咱们新研发的滚齿机正愁找不到用武之地呢。\"
他压低声音凑近道:\"倒是你们钢厂,总不会真缺那点计划外指标吧?\"
钢厂生产的钢材可是战略物质,只要领导愿意,真不缺那点计划外收入。但李厂长是有想法的人。
李厂长瞥了眼正在与接待员寒暄的张处长,苦笑着摇头:\"计划内钢材利润薄得像纸,职工澡堂的热水器都三年没换了。倒是你消息灵通,北机厂这批奔驰微卡要是真能投产...\"他抬手指向展板上流线型的车头设计,\"车架用的特种钢需求可不是小数目。\"
两人正低声交谈,忽然被一阵金属碰撞的脆响打断。只见三个北机厂青工推着板车经过,车上满载着银光闪闪的精密齿轮。赵厂长顿时两眼发亮,伸手拦住板车:\"小同志,这些是28-2型拖拉机的转向齿轮?\"
\"是奔驰微卡变速箱的试制件。\"领头的青工擦着汗,语气里透着自豪:\"蔡厂长说了,咱们要建全东北最精密的齿轮生产线!这是样品,等下去展厅,有专门解说员。\"
待板车走远,两位厂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灼热的光。赵厂长摸着下巴的胡茬喃喃道:\"看来这次真来对了,他们的加工精度比传闻中还高...\"
话音未落,主席台方向突然传来激昂的广播声,鲜红的标语横幅在风中翻卷如浪,将两人的身影淹没在涌向展区的人群中。
会场外的西北角,陡然间传来一阵喧闹的骚动。五辆满载麻袋的牛车,如同一堵厚实的墙,硬生生地堵在了展区入口处。裹着白羊肚手巾的公社书记,身手矫健地踩着车辕直起身来,棉袄襟口上还沾着未化的霜雪,扯着嗓子喊道:“同志,麻烦让让道!俺们向阳公社拉来了两千斤计划外苞米!”
车斗里的麻袋随着牛蹄的颠簸,簌簌作响,偶尔有金黄的玉米粒掉落下来,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滚散开,宛如点点金砂。
一个北机厂的工作人员急得满头大汗,赶忙上前劝阻:“您怎么就不听劝呢,这儿是面向生产企业的,我们厂真不缺玉米棒子啊。”
公社书记站在牛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工作人员,一脸严肃地说道:“你这娃觉悟不高啊,有这阻拦的功夫,还不如赶紧向上汇报。咱农民也是生产的主力军,咋能把我们撇开呢!”
“就是,当年老书记可是上过战场的英雄,你们也敢拦着!”跟在牛车边的社员们纷纷跟着起哄,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几个工作人员紧急商量了一下,实在没办法,因为这情况并非个例。周边村里、公社听到消息后,纷纷装上自家的农产品赶来,队伍浩浩荡荡,一直排到九东桥那边还望不到头。要是处理不好,真有可能演变成政治事件,那可就麻烦大了。
此时,蔡晓光正在主会场陪同省委领导参观,工作人员急忙赶来报告这一情况:“先前只是零星来了一些,后来就接连不断,特别是向阳公社的书记,亲自赶着牛车到了大门口,还好没把门给堵住……”
省委王书记听闻,哈哈一笑:“这向阳公社的老犟头,脾气那是出了名的硬。当年从部队退下来后,就直接回了村,我们可惹不起啊。晓光,搞议购会可不能忘了咱农民兄弟,你说是不是?”
蔡晓光着实没想到,这场原本面向生产企业的工业物资购销大会,怎么就把周围农村大队也给吸引来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农村乡镇。这次购销会,省委高度重视,传言说是计划外价格,也就是类似黑市价格,这中间得有多大差价啊,能光明正大地多卖点钱,谁能拦得住呢。
蔡晓光当机立断,现场召集几个干部开会,省里的大领导也列席参加。这会开得十分迅速,短短几分钟就做出了决定。
蔡晓光临时组建的农副产品管理小组迅速行动起来,下达指令:“把大展会外东边设为停车区域,将展区西头的器材库腾出来,增设农村交换区。另外,派人赶紧向供销社求援,让他们来帮忙验货定价……”
农产组成员领命后,一哄而散,以极高的行动效率投入工作。这将近半年来工厂军事化管理的成果,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省委领导们目睹此景,不禁感叹北机厂的勃勃生机,随后又跟着蔡晓光继续参观、指导。
到了下午,在新设立的农产品交换区,一个裹着羊皮袄的老汉,急匆匆地拽住一个工作人员的袖子,说道:“同志,这是俺们公社的土产清单。”
老汉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封盖着七枚公章的介绍信,小心翼翼地露出里面包着的葵花籽油样品,接着说道:“去年大旱,公社榨的五千斤油全在这儿了,能不能给换台铁牛啊?”
就在这时,会场西侧传来更为喧闹的人声。两个身着军绿棉猴的知青,费力地抬着一块木匾,艰难地挤了进来,后面几个知青则提着腌菜坛子紧紧跟着。
领头的女知青,麻花辫上还沾着些许草屑,不过嗓子却格外清亮:“这是俺们知青点腌的雪里蕻样品,在村里还有好几百坛呢,用这个换农机维修培训名额,行不行啊?”她说话时,手里提着的坛子里,盐水顺着草绳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瞬间结成了细小的冰晶。
突然,广播里传来严肃的通知:“通河县提供的轴承钢样品未达硬度标准,且胡搅蛮缠,组委会决定取消他们此次参展资格!”
话音刚落,两个戴红袖标的保卫干事迅速上前,将闹事的通河县轴承厂人员强行赶了出去。他们手中的枪可不是摆设,其中一个保卫干事的大头鞋不小心踩碎了地上的玉米粒。
那边厢,满脸络腮胡的兵团干部正紧紧拽着质检员,非要对方看看自家的木材:“您瞧瞧这红松的年轮,比国营商店的铅笔还密实呢!”质检员举起放大镜,正准备仔细查看,手却突然停住了——木材截面上隐约可见虫蛀的痕迹。
“刘处长,我们三师部申请用五万斤松子换十台拖拉机!”一个穿着军绿大衣的女干事,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她身后跟着的部队会计忙不迭地翻开账本:“按省供销社指导价,松子每斤……”话还没说完,她怀里的算盘珠子突然噼里啪啦一阵炸响,惊得旁边的老黄牛猛地甩起了尾巴。
建设兵团各师的干部们听闻消息,也纷纷赶往农产品区。他们心想,还有这等好事,自己部队可是专门生产农产品的啊。北机厂要议价,哈哈,我们东西多的能议价到你破厂。
太阳渐渐西斜,新增的农产品交换区已经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新抚钢厂的李厂长也转到了这边,站在议价处窗口,只见北机厂的技术员正用磅秤认真地称量着黄豆,穿灰制服的会计在算盘上熟练地打出“二十吨”的数字。
旁边榆树沟镇的代表正掰着手指头仔细计算着:“五十吨小麦换四台拖拉机,再配两台收割机……”他的棉手套上还沾着没拍干净的麦麸。
李厂长转头对身边的销售处长说道:“咱们厂里计划细粮不够了,看看能不能在这里议购一批。”
销售处长连忙点头:“我这就去和北机厂商量……真希望这样的活动能长年办下去啊。”
要说最热闹的地方,当属知青们的腌菜坛子展区。因为知青们带来的几坛腌菜可以免费试吃,吸引了不少浑水摸鱼的人。
几个穿劳动布工装的女工围在坛子边,一边品尝一边品评:“这芥菜疙瘩腌得可真透啊!”“辣度够劲,用来下饭再好不过啦!”
工作人员注意到,每个坛子底部都用红漆写着编号,女知青解释道:“这是俺们按生产队分的,谁的手艺好,一看编号就知道。”
当夕阳的余晖将红旗染成金红色时,周秉昆在登记处碰到了抱着合同的李厂长。平日里习惯穿中山装的新抚钢厂厂长,今天破例套了件北机厂送的劳动布工装,衣襟上别着一枚崭新的铝制厂徽,显得格外精神。
他紧紧握着周秉昆的手,热情地说道:“你们提出的在北机厂北边共建配套钢厂的计划,我们厂十分感兴趣。回去后,我马上组织人手过来详谈。”
在回家的路上,周秉昆看见一辆解放牌卡车正朝着火车站疾驰而去,车斗里装着通河县被查封的轴承钢。月光洒下,那些被退回去的钢材泛着冷硬的光,与远处展销区还在亮着的汽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知道,今晚的吉春城注定热闹非凡,无眠无休,而这场展会所带来的改变,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周秉义在吉春饭店与师部领导商议完毕时,夜幕已然深沉。谭部长特意安排了车送他回去。
今日,他与师部领导一同参加了北机厂的购销展会,说实话,内心着实被深深震撼。这场展会,宛如一颗巨石投入江辽地区这潭原本平静的湖水,激起层层波澜。
展会之上,省内生产单位的踊跃参与在预料之中,然而各生产大队展现出的高涨热情却着实出乎意料。甚至有些生产单位,乃至兵团,都萌生了与生产大队相互交换物资的想法,不过也仅停留在想想而已。
周秉义身负任务回到家中,他得向周秉昆询问北机厂后续的计划,以便师部能抢占先机。此外,他还打算将师部准备派他前往首都军事学院学习的事告知弟弟。
夜晚,周家小院在皎洁月光的笼罩下,静谧而祥和。吉普车的引擎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周秉义尚未走到门前,院门便“吱呀”一声开了,母亲李素华已将院门打开。
他亲昵地拥着母亲,有说有笑地走进院子。
“妈,我吃过饭了,您别操心啦。”周秉义回应着母亲关切的询问,随后手指了指周秉昆房间的门,那儿还透着明亮的灯光。
“今天他回来后,就一直在房间里写写画画,吃饭的时候才露了个面,娟子都只能一个人回去。”李素华轻轻叹了口气,满是心疼地说道,“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忙,身体怕是吃不消啊。”
“我去看看他,跟他说点事儿,您快去休息吧。”周秉义说着,便搀扶着母亲回到她的卧室。
“你也和他商量商量你父亲要地址的事儿,今天记得给你爸回封信。”李素华没有坚持,转而叮嘱道,“厨房火炉上给你们留了热水。”
周秉义轻手轻脚地推开西屋的门,只见周秉昆正坐在堂屋的灯下,桌上堆满了资料,他手中的笔不停地书写着,神情极为专注。
门被推开的声响传来,周秉昆抬起头,瞧见哥哥脸上满是疲惫之色,立刻放下手中的笔说道:“哥,这么晚了还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周秉义这几日都住在吉春饭店,跟着谭部长处理师部在吉春的事务,今天这么晚还特意赶回家,肯定是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