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轩在张家住了下来。
每日里除了帮着石头核算些作坊的账目。
便是帮着小山整理那些日益增多的书籍。
他话不多,手脚却勤快。
人也和气,不几日便与张家的几个小子混熟了。
张大山瞅着,心里也挺满意。
这日,天气晴朗。
张大山把花儿叫到跟前。
“花儿啊,你那布坊如今也算是走上正道了。”
“光织这本色布,虽然也结实耐用。”
“可颜色终究是单调了些,怕是也卖不上太好的价钱。”
“爹琢磨着,是不是该让你试试那染色的手艺了?”
花儿一听这话,那双明亮的眼睛顿时就放出光来。
“爹,女儿也正有此意呢。”花儿有些羞涩地说道。
“只是女儿愚笨,怕是学不来那精细的活计。”
“事在人为嘛。”张大山笑道。
“可只要用心去琢磨,用心去试,总能摸索出些门道来的。”
“再说了,不是还有爹在嘛。”
于是,张大山便将那《天工开物·彰施篇》里头。
关于植物染料的提取、媒染剂的使用、以及固色等关键的法子。
挑拣出一些眼下青石村能找到原料、也相对容易上手的。
仔仔细细地,用最浅显易懂的话。
“这槐花能染黄,蓼蓝能出青,茜草能得红。”
“这些东西,咱们山上田边都有。”
他又讲了些草木灰水、明矾做“媒人”的道理。
花儿和一旁的巧巧听得入了神。
周文轩也凑过来看热闹。
他识字,对书上那些弯弯绕绕的注解,倒也能看懂几分。
张大山便让花儿和巧巧主事。
周文轩帮着抄录些方子,记录些试验的斤两火候。
染坊就设在布坊旁边那间新搭的棚子里。
柱子早就帮着砌好了几个大灶台。
安上了几口陶制的大染缸。
花儿和巧巧领着几个布坊手巧的妇人。
兴致勃勃地去山里采了新鲜的槐花回来。
按照张大山教的法子。
把槐花洗净,加水熬煮。
满满一大锅黄澄澄的汤汁,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们又寻了些干净的草木灰,泡了水,取了上层的清液。
小心翼翼地往那槐花汤里兑了一些。
花儿选了一小匹自家织的精麻布。
先在清水里浸透了,绞干。
然后,屏住呼吸,将那白净的麻布,缓缓地浸入了那金黄的染液之中。
巧巧和几个妇人,也紧张地围在一旁瞅着。
周文轩则铺开草纸,提起那有些秃了的毛笔。
仔仔细细地记录下所用槐花的斤两,水的多少,熬煮的时辰,以及或草木灰水的用量。
时间一点点过去。
染缸里的槐花水,也渐渐地凉了下来。
花儿将那浸泡了足足一个时辰的麻布,从染缸里捞了出来。
众人伸长了脖子一看。
嘿!
那原本白净的麻布,果然被染上了一层浅浅的、却也还算均匀的鹅黄色。
虽然颜色算不上特别鲜亮。
可比起那光秃秃的本色布,却也多了几分暖意和或雅致。
“成了!成了!真的染上色了!”巧巧第一个欢呼起来。
其他几个妇人,也都跟着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花儿心里头也美滋滋的。
她将那染好的黄布,又用清水反复漂洗了几遍。
再晾到院子里那新搭的竹竿上。
在阳光底下那么一照。
那颜色,越发显得柔和好看了。
“不错,不错。”张大山也过来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这头一回,能染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只是,这颜色瞅着,还是淡了些,也不知牢不牢靠。”
花儿也看出来了。
这槐花黄,虽然好看,可总觉得有些或浮在布面上似的。
她又想起爹爹说过的“明矾”做媒染剂的事儿。
便又和巧巧商议着,重新熬了一锅槐花染液。
这一回,她们在染液里,又小心翼翼地,按着一定的比例,加入了一些从镇上买回来的明矾粉末。
再把另一匹精麻布浸泡进去。
这一次,染出来的黄色,明显比上次要深沉一些,也或更鲜亮了一些。
再经过反复的漂洗和日晒。
那颜色依旧是那么的明艳动人,丝毫没有褪色的迹象。
“太好了!花儿姐,这回的颜色,可比上次那个强太多了!”巧巧激动地拉着花儿的手。
周文轩也在一旁,将这两种不同媒染剂的效果,仔仔细细地记录了下来。
他还发现,用明矾做媒染,那布料的手感,似乎也比用草木灰水的要稍微硬挺一些。
他把这个发现小声地告诉了花儿。
花儿听了,也觉得有道理。
心里头对这个平日里话不多、却心思细腻的年轻人,又多了几分敬佩和或好感。
有了槐黄的成功经验。
花儿她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又开始尝试着用那发酵好的蓼蓝靛泥,去染那神秘而又深邃的靛蓝色。
这靛蓝的染制,可比槐黄要复杂多了。
不仅对靛泥的发酵火候要求极高。
还得用到一种特殊的“建缸”和“养缸”的法子。
稍有不慎,那好不容易才积攒起来的靛泥,就可能“死”了,再也染不出像样的颜色来。
花儿她们,也是接连失败了好几次。
不是染出来的颜色太浅,像那洗锅水似的。
就是染得一块深一块浅,成了难看的大花布。
甚至还有一次,因为发酵过度,那整个染缸都散发出一股子刺鼻的臭味,差点没把人给熏晕过去。
那几个跟着帮忙的妇人,都有些泄气了。
“花儿姑娘,我看或这蓝靛太难弄了,咱们还是或染点别的颜色吧。”
花儿自己,也有些心灰意冷。
她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书上写的法子不对,或自家这水土,就不适合染这靛蓝。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
张大山又及时地给她指点了迷津。
他仔细询问了花儿她们每一次失败的详细过程。
又结合着《彰施篇》上的记载,帮她们分析原因,找出症结。
“这靛泥啊,就像那有脾气的小媳妇,得哄着,得养着。”
“你们这发酵的火候,还有那建缸时的酒糟用量,怕是都有些问题。”
他还特意让石头,去镇上最好的酒坊,买回来一些上好的酒糟。
又亲自上手,帮着花儿她们,重新“建”了一缸充满希望的靛蓝染液。
周文轩呢,则将每一次失败的教训,和张先生指点的要点,都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
还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对着那些记录,反复琢磨,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
终于,在又经历了几次小心翼翼的尝试和或令人屏息的等待之后。
当花儿将一块在靛蓝染液中反复浸染、又在空气中充分氧化的精麻布,再次用清水漂洗干净,晾晒在阳光之下时。
一抹纯正而又深邃的、如同雨后初霁的远山一般的或靛蓝色,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蓝色,是如此的沉静,如此的悠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朴和或高贵。
与之前那成功的槐黄色相比,这抹来之不易的靛蓝,更让花儿和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和或巨大的成就感。
“成功了!我们真的成功了!”
花儿和巧巧,以及那几个一直坚持下来的妇人,都忍不住相拥而泣,喜极而泣。
周文轩站在一旁,看着她们那因为成功而绽放出的、比任何色彩都要美丽的笑容。
他的心中,也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或一种莫名的悸动。
槐黄,靛蓝,紧接着,又是那热烈的茜草红,清雅的栀子青,沉稳的橡子褐。
一种又一种源自天然植物的、美丽而又环保的色彩,在花儿和她带领的“染娘子军”的手中,如同雨后春笋般,不断地被成功复制和或创新出来。
染坊初立,虽还简陋,却已是五彩初现,霞光满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