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汉那场简陋而又纷扰的丧事,以及随后老宅院子里那场更加不堪入目的、围绕着丁点家财和未来生计的争吵与分崩。
如同两阵污浊的瘴气,虽然在青石村的上空盘旋了数日,引来了无数的议论和感慨。
但终究,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被吹散了,淡忘了。
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很快就转向了别处——比如谁家的猪崽又多下了几只,谁家的闺女又被哪里的媒婆看上了,或者村西头张大山家,最近又在鼓捣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至于村东头那座早已破败不堪、如今更是人去楼空,刘氏据说卷走了最后一点东西,带着不情不愿的张二狗回了娘家,张婆子则暂时被某个远房的、还念着点香火情的族亲接去“帮衬”一二。
除了偶尔还会被长辈们用来作为教育子孙“莫学此等下场”的反面教材之外。
似乎已经彻底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被遗忘了。
尘埃,似乎就这样,伴随着入冬的第一场薄霜,悄然落定了。
张大山站在自家新房的廊檐下,目光沉静地望着院墙外那片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根茬的田野。
空气中,弥漫着冬日特有的、那种凛冽而又清澈的气息。
吸入肺腑,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却也让人头脑为之一清。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此刻这般,感到如此的平静了。
是的,平静。
一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之后,从灵魂深处油然而生的、久违的平静。
自从张老汉咽下最后一口气,自从他亲手将那五百文钱扔在张婆子和刘氏面前,决绝地说出“恩断义绝,再无瓜葛”那番话之后。
他感觉自己身上那道无形的、沉重的、纠缠了他这具身体二十多年、也困扰了他这个前世意识觉醒近三载的枷锁,终于“咔嚓”一声,彻底断裂了。
那份源自血脉,却又被无数偏心、刻薄、压榨、算计所扭曲了的所谓“亲情”。
那份被宗法礼教强行赋予,却又从未得到过半分真心回馈的所谓“孝道”。
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曾经让他痛苦不堪,让他辗转反侧,让他不得不在良知与现实之间苦苦挣扎。
如今,随着那个名义上的“父亲”的逝去,随着他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一次“划清界限”。
这一切,似乎都真的烟消云散了。
他不再需要在夜深人静时,因为回忆起过去在老宅所受的种种不公而辗转反侧,心生怨怼。
他不再需要在面对老宅那些人无休止的索取和纠缠时,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与厌恶,反复权衡利弊得失。
他不再需要在做出每一个关乎家庭未来的重大决定时,还要分出一部分心神,去顾忌那些早已不把自己当亲人的“亲人”的感受,去提防他们可能带来的破坏和麻烦。
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只为自己身边这个温暖的、团结的、需要他用尽一生去守护的小家庭而活了。
这种感觉,真好。
好得让他想对着这空旷萧瑟的冬日田野,放声长啸。
院子里,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心境的变化。
铁牛依旧是那么的沉默寡言,但他看向父亲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担忧,多了几分释然。
他知道,父亲终于从那个泥潭里彻底挣脱出来了。
石头则显得更加活泛了,他会趁着父亲心情好,缠着父亲给他讲更多关于“格物致知”的道理,或者与父亲一起,兴致勃勃地规划着下次去临水镇,该如何与赵四海“切磋”一下生意经。
小山依旧是每日捧着书卷苦读,但他偶尔抬起头,看到父亲不再紧锁的眉头和眼角眉梢那份淡淡的笑意时,他也会觉得,家里的阳光,似乎都比以前更明媚了些。
花儿和丫丫,则将更多的心思,投入到了她们各自喜爱的事情上。
花儿的织布机前,常常会多出一些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新花样,虽然还很稚嫩,但那份对美的追求和创造的喜悦,却是那么的真实动人。
丫丫的小药圃里,又多了几种她从附近山坡上小心翼翼移栽回来的、据说有特殊功效的草药,她每日里像照料自己的孩子一般,给它们浇水、松土、除草,乐此不疲。
栓子和柱子,也似乎感受到了家里气氛的轻松,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小心翼翼地看大人的脸色行事。
他们会在完成自己份内的活计之后,更大胆地去尝试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栓子会偷偷用父亲淘汰下来的旧酒曲,尝试着用不同的粮食或者野果去“酿”一些稀奇古怪的“饮料”;柱子则会拿着他那把日益锋利的砍柴刀,在院子角落里叮叮当当地,试图将一些废弃的木料“变废为宝”,虽然大多时候还是会弄出一堆不成形的木柴。
就连最小的豆子,似乎也比以前更爱笑了,他会迈着小短腿,在院子里追逐着那几只被铁牛养得肥硕的兔子,或者学着哥哥姐姐的样子,拿着一根小木棍,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他自己也看不懂的“图纸”。
王氏看着这一切,看着丈夫脸上那久违的轻松,看着孩子们眼中那重新闪烁的光彩。
她的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感激。
她知道,这个家,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那些曾经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的阴霾,正在一点点地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明媚的阳光,和更加充满希望的未来。
“当家的,在想啥呢?站在这儿半天了,也不怕着凉。”
王氏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粗茶,走到张大山身边,柔声说道。
她将一件刚从屋里取出来的、用自家织的厚实麻布新做的夹袄,轻轻披在了丈夫的肩上。
张大山回过神来,接过茶杯,入手是熟悉的温暖。
他转过头,看着妻子那张在岁月和操劳中依旧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没什么。”他笑了笑,握住了妻子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
“就是觉得这日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是啊。”王氏也跟着感叹,“以前啊,俺做梦都想不到,咱们家能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
“有新房子住,有饱饭吃,孩子们也有个奔头”
“当家的,”她看着丈夫,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依赖,“这都是你是你给咱们这个家带来的。”
“不。”张大山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这是咱们一家人,一起熬过来,一起拼出来的。”
“没有你和孩子们,光靠我一个人,也撑不起这个家。”
他说的是实话。
是这个家的每一个人,用他们的坚韧、勤劳、智慧和爱,共同铸就了今天的这份安稳和希望。
“当家的,”王氏忽然想起了什么,轻声问道,“老宅那边以后,咱们真的就一点都不管了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源自传统观念的束缚。
张大山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妻子在担心什么。
也知道,在这个时代,“不孝”这两个字,是多么沉重的一顶帽子。
“分家文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
“生养之恩,俺记在心里。但养育之责,他们从未尽过半分。”
“这些年,俺们大房为那个家付出了多少,村里人也都看在眼里。”
“如今分家另过,俺每月按时送去救命粮,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又以长子身份,为他操办了最基本的丧葬,已是仁至义尽,也全了这世俗的体面和人子的名分。”
“至于其他的无论是张婆子,还是张二狗,亦或是那个刘氏。”
“他们是死是活,是穷是富,都与咱们家,再无半分瓜葛。”
“俺们欠他们的,早已还清了。”
“他们欠俺们的,俺也不想再去追究了。”
“从此以后,就当是陌路人吧。”
他说出“陌路人”三个字的时候,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怨恨,也没有丝毫的留恋。
只有一种彻底放下后的平静和了然。
王氏听着丈夫这番话,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知道,这一次,丈夫是真的彻底放下了。
她也终于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是啊。
都过去了。
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那些令人窒息的纠缠,都随着那个老人的离去,而彻底成为了过去。
他们这个家,终于可以轻装上阵,去迎接属于他们自己的、崭新的未来了。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都听你的,当家的。”
张大山也笑了。
他将妻子揽入怀中,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片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