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上门借钱的路被堵死了。
张婆子回去后,在家里又哭又闹了好几天,指桑骂槐,不得安生。
张老汉也是一连多日都拉着一张驴脸,抽着旱烟,一言不发。
老宅里的气氛,比那阴冷潮湿的冬天还要压抑。
他们想不通,也无法接受。
那个以前任由他们搓圆捏扁、呼来喝去的大儿子,怎么就变成了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连最基本的“孝道”和“亲情”都不顾了。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一家在外面过好日子,而他们守着这老宅“受苦”?
不甘心。
一万个不甘心。
在刘氏又一次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挑唆下,“爹,娘,我看大哥也不是铁石心肠,许是上次说话方式不对?要不……爹您亲自去说说?您是他老子,他总不能连您的话也敢不听吧?”。
一直沉默着的张老汉,终于掐灭了烟袋锅,缓缓站起了身。
他决定,亲自去会一会那个“翅膀硬了”的大儿子。
他就不信了,自己这个做老子的出面,还能压不住他?
这一次,张老汉没有像上次那样气势汹汹。
他特意换上了一件看起来比较整洁的外褂。
将花白的头发也梳理了一下。
甚至,他还让张婆子煮了两个鸡蛋,用布包好,拎在手里。
他拄着拐杖,脚步缓慢地,朝着村西头那座让他堵心的新院子走去。
他刻意没有让张婆子和张二狗跟着。
他要单独和张大山谈。
他要用一个父亲的身份,用“亲情”和“孝道”,来“感化”这个迷途知返的儿子。
当张大山看到父亲独自一人、拄着拐杖、手里还提着两个鸡蛋出现在自家门口时。
他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相比于张婆子的撒泼打滚和张二狗的无赖讨要。
张老汉这种看似“低姿态”的出现,反而让他更加警惕。
他知道,这老头子,绝非善类。
他今天来,绝对不是真心来看望或者示好。
这背后,一定憋着什么招数。
“爹。您怎么来了?”
尽管心里警惕,但表面上的礼数不能缺。
张大山还是上前一步,打开了院门,平静地问道。
他没有请对方进屋,只是站在门口。
“俺……俺就不能来看看你?”
张老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张大山,语气似乎带着几分……沧桑和无奈?
他将手里包着鸡蛋的布包递了过来。
“家里……也没啥好东西。这是你娘早上刚煮的鸡蛋,拿给孩子们吃吧。”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
若是以前的张大山,看到父亲这般模样,怕是早就心软了。
但现在的张大山,内心只有冷笑。
演戏?
谁不会呢。
“不必了,爹。”
他没有伸手去接。
“家里的孩子虽然嘴馋,但这鸡蛋还是您和娘留着自己补身子吧。”
“俺们这儿,粗茶淡饭,也习惯了。”
他的话,不软不硬,直接将对方的“示好”顶了回去。
张老汉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但很快又被那副“慈父”面孔掩盖了下去。
他收回手,叹了口气。
“大山啊。你……你还在怨爹娘吗?”
他开始打感情牌了。
“分家那天,是爹娘做得不对,太偏心老二了,委屈了你们。”
“可……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老二他不争气,俺们不多看顾着点,能怎么办呢?”
“你当大哥的,也该……多体谅体谅爹娘的难处。”
他这番话,看似在认错,实则还是在为自己的偏心开脱,还在试图给张大山灌输“长兄如父”、“理应帮扶弟弟”的观念。
张大山心中冷笑更甚。
难处?
你们最大的难处,不就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压榨俺们一家了吗?
“爹,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张大山打断他,不想再听这些虚伪的辩解。
“分家文书写得清清楚楚,咱们已经是两家人了。”
“您老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俺还得去地里干活呢。”
他再次表明了划清界限的态度。
“你这孩子……”
张老汉似乎真的有些“伤心”了,用拐杖顿了顿地。
“分家了,难道就不是一家人了?难道就不是俺的儿子了?”
“这血脉亲情,是那一张纸能隔断的吗?”
“你看看你,现在日子好过了,盖了新房,买了新地(买地的事瞒不住,村里早传开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爹娘还在那破旧的老屋里挨日子?”
“你弟弟还在为一口吃的发愁?”
“村里人都在背后戳咱们老张家的脊梁骨,说你张大山发达了就忘了本,是个不孝子啊。”
“你……你就真的忍心,看着爹娘晚景凄凉,看着你弟弟一家受穷?”
“你就不怕……不怕天打雷劈吗?”
他声情并茂,语气沉痛,试图用亲情、孝道、舆论、甚至鬼神之说,来对张大山进行全方位的“绑架”。
不得不说,这番话,若是放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对任何一个受传统观念影响的人来说,都是极具杀伤力的。
张大山的心,也确实因为这番话,而有那么一瞬间的刺痛和动摇。
是啊,血脉亲情,如何能轻易割断?
孝道伦常,更是压在每个人头上的大山。
他能顶住村长的压力,能赶走撒泼的母亲和无赖的弟弟。
但面对眼前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用这种看似“语重心长”的方式进行的情感勒索。
他内心深处那点残留的、属于这个时代的道德枷锁,似乎被触动了。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他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他想起了分家时,这对父母是如何的绝情。
想起了过去二十年,他们是如何将自己一家当成牛马压榨。
想起了王氏和孩子们身上那些因为饥饿和劳累而留下的伤痕。
想起了丫丫病重时,他们的冷漠和不闻不问。
……
那一幕幕,如同冷水泼头,瞬间浇灭了他心中那点不合时宜的动摇。
孝顺?
亲情?
也要看对方配不配。
对于这种只知索取、从未付出,甚至将你往死路上逼的“亲人”。
任何的退让和心软,都是对自己的残忍,更是对身边真正爱你的妻儿的不负责任。
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冰冷而坚定。
“爹。”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俺知道您想说什么。”
“但俺也想请您老明白几件事。”
“第一,俺们现在能稍微过好点,不是靠运气,不是靠偷抢,是靠俺们一家人,没日没夜地干出来的。”
“是俺领着儿子们,冒着危险进山采药,是俺婆娘和闺女,熬瞎了眼睛纺线织布,才一点点攒下来的。”
“这里面,没有半分是偷来的抢来的,更没有半分是亏欠你们老宅的。”
“第二,分家是你们当初逼俺们的,文书是您亲手画押的。”
“既然分了家,就是两家人。俺的首要责任,是养活俺自己的妻儿,让他们吃饱穿暖,不再受苦。”
“至于老宅那边……”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您不是还有能干的二儿子?怎么也轮不到俺这个被赶出来的‘不孝子’来操心吧?”
“第三,孝道不是愚孝。”
“俺可以对您保持作为儿子的基本尊重。”
“但若是您想利用这份‘尊重’,来绑架俺,继续压榨俺们一家,为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填窟窿。”
“恕难从命。”
“俺张大山的原则就是: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谁想害我们一家,我便豁出命去也要让他付出代价。”
“这个原则,对谁都一样。包括您二老。”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直白,也极其绝情。
彻底撕碎了张老汉试图用亲情和孝道编织的虚伪面纱。
张老汉听完,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指着张大山,嘴唇哆嗦着,“你……你……你这个逆子……你……”你了半天,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所有的“苦口婆心”,所有的“情感攻势”,在这个已经彻底硬起心肠的大儿子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可笑至极。
他知道,自己彻底失败了。
这个儿子,是真的不打算再认他们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一丝丝的悔意,掠过他的心头。
但他嘴上,依旧不肯服输。
“好……好你个张大山。”
“你给俺等着。”
“俺……俺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他扔下这句狠话,猛地一顿手中的拐杖,转身,用一种比来时快了许多的、近乎踉跄的脚步,仓惶地离开了。
看着父亲那落寞而又带着怨毒的背影。
张大山的心里,没有半分的快意,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