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张有德一出现,院子里的气氛就更僵了。
他那张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刚才张大山那番话,他一字不落地都听见了。
他心里头是又气又恼。
在他看来,儿子当众骂爹娘,还要分家,那简直是反了天了!
这是在打他这个族长的脸!
可他也晓得,张大山说的,怕是八九不离十。
张老汉一家的德性,他心里有数。
周围乡邻们那眼神,他也瞅见了。
人心向着谁,明摆着呢。
他要是硬帮着张老汉,拿“不孝”的罪名罚张大山,怕是没人服气。
还会把事情闹得更大,不好收场。
“成何体统!”
张有德背着手,走到院子中间,眼神跟刀子似的扫过众人。
最后,他盯住张大山,冷声喝道:“家里的事,关起门来自己说!”
“这么大吵大闹,当着外人骂爹娘,把家里的丑事都抖落出去!”
“我张氏宗族的脸,都被你们给丢尽了!”
他一上来,就先给张大山扣了顶大帽子。
张大山心里冷笑,嘴上却没吭声。
他晓得,跟这种老顽固掰扯道理没用。
关键时候,还得看谁的拳头硬,谁占着理。
他只是挺直了腰杆,平静地瞅着族长,等他下文。
张老汉和张婆子见族长来了,像是找到了靠山。
张婆子立刻又开始抹眼泪:“族长啊!您可得给俺们做主啊!”
“这天杀的畜生,他……他不仅咒俺死,还动手打他爹啊!没天理了啊!”
张老汉也捂着胸口,哼哼唧唧地装病:“族长,您都听见了!”
“这逆子说的是啥话?他这是要翻天啊!”
“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不严惩,不足以正族规啊!”
张有德瞥了他们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这两位的品性,他实在是看不上。
可他还是板着脸,对着张大山训斥道:“张大山!”
“就算你爹娘有千般不是,他们也是生你养你的爹娘!”
“你当众顶撞,甚至……动手,已是大不孝!按族规,当受惩戒!”
听到“惩戒”两个字,王氏和孩子们都吓得脸白了。
铁牛和石头更是往前一步,想护住自家爹。
张大山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别慌。
他瞅着张有德,不卑不亢地说道:“族长教训的是。”
“侄儿刚才一时情急,说话冲撞了俺爹,是侄儿的错。俺认罚。”
他先是痛快地认了错,放低了姿态。
这张有德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些。
他还以为这张大山真要犟到底呢。
谁知道,张大山话头一转,又接着说道:“但是,认罚归认罚,这分家的事,却不能不提。”
“族长,您是一家之长,也是个明事理的人。”
“您瞅瞅俺们这一家子,再瞅瞅俺爹娘和二弟那一家子。”
“这些年,谁对谁错,村里人心里头都有一杆秤呢。”
“侄儿不是不想养活爹娘。”
“只是,要是不分家,俺们这一家十口,就真个只有死路一条了!”
“难道,族长您,还有各位乡亲,就忍心瞅着俺们活活饿死、冻死不成?”
“要是为了那所谓的‘孝道’,就非得搭上俺们一家十口的性命,那这样的‘孝道’,侄儿……恕难从命!”
“恳请族长开恩,体恤俺们一家的难处,准俺们分家!给俺们一条活路!”
说完,他又对着张有德,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回,他没跪下。
可他那话,说得恳切,态度也坚决。
把自个儿的难处和决心,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大家伙儿跟前。
他把这难题,又重新丢回给了张有德。
是选那不能动的“孝道”和“规矩”,牺牲他这一家十口的命?
还是顺着人心,体恤百姓的苦,给他一条生路,但也算是挑战了一回老规矩?
张有德半天没吭声。
他瞅着张大山那苍白却又倔强的脸,瞅着他身后那一双双带着期盼和哀求的眼睛。
又瞅了瞅周围邻居们那不说话却又带着压力的眼神。
他晓得,今儿个这个决定,不好做。
做不好,不光张大山一家会恨他,怕是整个青石村的人心,都会对他这个族长有看法。
他左思右想,权衡了半天。
终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唉……罢了!罢了!”
他摆了摆手,话里头带着点没办法和累:“家和万事兴。”
“既然你们爷儿俩、兄弟俩,已经闹到这份上了,再硬绑在一块儿,怕是只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他瞅向张老汉和张婆子,沉声说道:“张老汉,张婆子,你们也都听见了。”
“大山是铁了心要分家。这强扭的瓜不甜。我看,就依了他吧。”
“族长!”“不成啊!”张婆子尖叫起来,“这要是分了家,往后谁管俺们老两口死活啊!”
刘氏也急忙说道:“是啊族长!分家了,俺们二狗可咋办啊!”
“住口!”张有德厉声喝道,打断了她们,“俺还没说完呢!”
他瞪了那两人一眼,才接着说道:“分家可以。但是,规矩不能乱!”
“大山,你既然已经成家立业,赡养父母是你该尽的本分!”
“分家之后,你每月需给你爹娘送十斤白面,或是等价的米粮。逢年过节,孝敬的钱物也不能少!要是敢不给,族规处置!”
“至于这家产……”他顿了顿,开始说那注定不公道的分法。
“这个家,是张老汉当家。家产咋个分,自然也该由张老汉做主。”
他瞅向张老汉:“张老汉,你说说,这田产、房屋、家什,打算咋个分?”
听到族长终于把“主导权”还给了自个儿,张老汉脸上立刻露出了得意的冷笑。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口气,开始宣布他的“分家方案”:
“田地嘛……家里总共十三亩地。”
“俺跟二狗留十亩水浇地,这没的说吧?”
“剩下的那三亩……哦不,是五亩,村西头那五亩最差的旱田,就给你吧!”
“省得说俺这个当爹的不给你活路!”
“房子,俺们老两口跟二狗一家住这院子。”
“你嘛……村西头不是还有个没人要的牛棚吗?”
“当年是你小子偷懒没好好盖,漏风漏雨的,正好给你去住!也让你长长记性!”
“家里的家伙什,这张犁,这几把好锄头,都得留下!二狗还得种地呢!”
“你就……拿两把那墙角的破锄头,还有那把砍柴的破镰刀滚蛋吧!”
“粮食……缸里还有多少?不管多少,给你一半!这总够意思了吧?”
“最后,就是钱!二狗前阵子……手头紧,跟外面借了点钱,不多,也就五十文。”
“你当大哥的,不能瞅着弟弟不管吧?这样,这五十文钱,你替他还了!”
“就当是……全了你这当大哥的情分!”
张老汉每说一条,周围就响起一阵压低的惊呼声或吸气声。
这哪里是分家?这分明是抢劫!是把张大山一家往死路上逼啊!
五亩最差的旱田,一个破牛棚,几件破烂工具,半缸杂粮,还要平白无故背上五十文的债!
而张老汉和张二狗一家,却差不多占了家里所有好东西!
这偏心眼,简直偏到天上去了!
所有人都瞅着张大山,想看他会咋样。
张大山听着这一条条刻薄到骨子里的条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气,没有伤心,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晓得,这就是他那个“好爹”能干出来的事。
他也晓得,跟这些人,再说一个字,都是白费唾沫。
他只是冷冷地瞅了张老汉一眼,又瞅了瞅那假装公道的族长张有德。
然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好。”
“就按你说的办。”
“这破牛棚,俺住了。”
“这五亩旱田,俺种了。”
“这五十文债,俺……也替他还了。”
他顿了顿,声音却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决绝。
“但是,有几句话,俺也得说在前头!”
“从今往后,俺张大山一家,与你们张家老宅,再无半分瓜葛!”
“赡养爹娘的粮食,每月十斤白面,或是等价米粮,如果我有的话,俺会按月送到。逢年过节的孝敬,俺也不会少。”
“可除此之外,你们老宅再有任何事情,都莫要再来寻俺!”
“俺们一家子,是死是活,也与你们无关!”
“还有,”他目光如炬,扫过张老汉、张婆子和张二狗,“这分家的文书,得请族长和几位族老做个见证,白纸黑字写清楚了,按上手印!”
“免得日后,又有人上门来胡搅蛮缠,说三道四!”
他这话,说得是掷地有声,也让原本还想再占些便宜的张婆子和刘氏,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族长张有德听了,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没想到,这张大山在接受了如此不公的分割之后,竟然还能提出这般强硬的条件。
这“恩断义绝”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这白纸黑字的文书,一旦立下,那可就真是板上钉钉,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他瞅了瞅张老汉,又瞅了瞅张大山,心里头也是左右为难。
可瞅着张大山那副不容商量的决绝模样,还有周围乡邻们那渐渐变得有些同情和支持的眼神。
他知道,这事儿,怕是……也只能这样了。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院子里的人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村里的文书过来,立个字据吧。”
“今日之事,就此了结。往后,两家各安天命,莫要再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