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得像是要裂开一样。
这是李明醒过来后的第一个感觉。
每一次心跳,都扯着脑门子一阵阵地闷痛,眼前也直发黑。
他费劲地想睁开眼,可那眼皮却重得像是挂了秤砣。
黏糊糊的眼屎,更是把上下眼皮给糊得死死的。
“咳……咳咳……”
喉咙干得像是着了火,稍微一动,就咳得厉害。
胸口也跟着呼哧呼哧地响,像个破风箱,还带着股子铁锈似的血腥味儿。
我在哪儿?
不是在图书馆拾掇那些个老书的时候,被掉下来的书架子给砸晕了吗?
咋……感觉这么不对劲呢?
周围吵得很。
闻着的不是医馆里那股子药水味儿,也不是啥干净的味儿。
倒像是一股子霉味儿、汗臭味儿,还有些说不出来的腥臊味儿混在一块儿,浑浊得很。
耳朵边上,有娃儿哇哇的哭喊声,有女人尖声的叫骂声,有男人粗重的喘气声。
还有……一种像是猪在拱食槽子时发出的呼噜声?
他猛地使出全身的力气,硬是把那沉重的眼皮给撑开了一条缝。
模糊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疼,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看清楚了些。
他发现自个儿躺在一张硬邦邦、硌得人生疼的“床”上。
要说那是床,也真是抬举它了。
身子底下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儿的干草。
身上盖着一床又重又硬、打了无数个补丁、差不多瞅不出原来颜色的破棉被。
那被子上,也散发着一股子陈年老垢和汗液混在一块儿的酸臭味儿。
他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破屋子?
土坯垒的墙,坑坑洼洼的,墙皮掉了一大块,露出里头黄黄的草筋。
房顶是用茅草和烂木头搭的,稀稀拉拉的,有几缕惨白的天光从破洞里头照进来。
在落满了灰的地上,照出了几个斑斑点点的光亮。
屋子不大,却塞满了东西,或者说,塞满了人。
靠近门口那儿,一个身形佝偻、脸黄肌瘦的中年妇人正蹲在地上。
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沙哑的嗓子,哄着怀里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娃儿。
她身上穿着一件打了好几层补丁的粗麻布衣裳,洗得都发白了,却还是能瞅见上头的脏印子。
妇人旁边,围着好几个大大小小、一样是脸黄肌瘦的娃儿。
最大的那个,瞅着像是个半大小子,估摸着有十五六岁。
他靠着床脚缩在墙角,低着头,蜷在那儿,发出的呼噜声震天响,正是他先前听见的那像猪拱食似的声响。
瞅不清脸上的神情,可那露出来的手背上,却布满了冻疮和裂口。
稍微小一点的几个,有的在地上爬,互相推搡着。
还有一个,正使劲抠着墙上的泥皮往嘴里头塞……
这是啥地方?
叫花子窝?
还是逃难的难民营?
或者是哪个戏班子搭的专门演苦戏的台子?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那疼得快炸开的脑门子。
却吓了一大跳,那只抬起来的手——又粗又黑,关节也大得很。
手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深浅不一的伤口,指甲缝里头还塞满了黑泥。
这不是他的手!
李明是个在图书馆里拾掇古书的研究员,虽然也算不上细皮嫩肉。
可也绝不是这么一双受尽了风霜、干惯了粗活的庄稼汉的手!
一股子强烈的害怕,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心,让他那心怦怦乱跳,差不多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他猛地想坐起身子,却因为身子太虚,头又疼得厉害,眼前一黑,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当家的!”
“你醒了?”
蹲在地上的妇人听见动静,惊喜地抬起头。
连忙把怀里的娃儿抱给旁边一个瞅着大些的闺女,踉踉跄跄地扑到床边。
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李明的胳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当家的,你可算是醒过来了!”
“吓死俺了!”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们这一大家子可咋活啊!”
当家的?
她叫俺当家的?
一股子不属于李明的记忆,像是那决了口的洪水一样,一下子就冲进了他的脑子里。
俺是现代的李明,也是这大宁朝的张大山,前世的记忆醒过来了。
张大山,男,四十岁,大宁朝青阳县青石村张氏宗族的人。
一个普普通通、在饿肚子的边上挣扎的庄稼汉。
性子……好像有些个懦弱,或者说,老实巴交,任人欺负。
家里头,有个老娘张婆子,老爹张老汉也还在。
可这两个老的,那心眼子都偏到胳肢窝去了,差不多所有吃的用的,都扒拉给了他的弟弟张二狗一家。
家里有个贤惠的婆娘王氏,就是眼前这个脸黄肌瘦、还没老就先衰了的妇人。
三十八岁,勤快能干,却也因为常年劳累和吃不饱饭,瞅着比实际年纪要老上不少。
家里还有……娃儿……好些个娃儿……
李明,不,现在是张大山了,他艰难地转了转眼珠子,又瞅了一遍屋里头这些个“萝卜头”。
那些个乱糟糟的记忆碎片,飞快地在他脑子里拼凑起来,跟眼前的人一一对上了号。
墙角那个不出声的半大小子,是大儿子张铁牛,十八岁了,老实憨厚,是家里的主要劳力。
手上抱着个小娃儿、手足无措的闺女,是大闺女张花儿,十五岁,温柔懂事,已经到了该说婆家的年纪了。
在地上互相推搡的那两个小子,是老二张石头,十六岁,和老四张栓子,十二岁。
石头性子有些个野,不大安分,栓子呢,则比较老实。
抠墙皮吃的那个,是老五张柱子,十岁,调皮捣蛋。
在王氏怀里哭闹个不停的小娃儿,是最小的儿子张豆子,才八岁。
还没完!
记忆里头,还有两个娃儿没在这屋里!
老三张小山,十四岁,身子骨弱些,可脑子却聪明,是全家唯一一个有点念书指望的苗子,这会儿应该是在村里那个破学堂旁边玩去了。
还有一个闺女,是二闺女张丫丫,十一岁,活泼可爱,这会儿应该是在外头挖野菜……吧?
六个儿子,两个闺女!
整整八个娃儿!
再加上他和王氏,一家十口人!
而他们的家当……就是这间四面漏风的破屋子,几件破烂的农具。
还有……缸里头那点舍不得吃的、掺了野菜麸皮的杂粮糊糊?
可能连半缸都没有了。
家徒四壁!
真真正正的家徒四壁啊!
李明……不,张大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比刚才那头痛还要厉害。
他不是穿过来了,而是前世的记忆醒过来了。
在今世这个身子的意识死了之后,他那前世的意识,又活了过来。
从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信息时代、有份安稳工作的单身中年打工人。
变成了一个活在不晓得哪个犄角旮旯的架空古代、拖着八个娃儿、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四十岁庄稼汉!
这开局……是地狱级别的难度吧!
“当家的,你咋了?”
“你可别吓俺啊!”
王氏瞅见自家男人脸色煞白,眼神也散了,吓得声音都变了调,用力地摇晃着他的胳膊。
“咳咳……没事……”
张大山艰难地发出点声音,嗓子依旧沙哑得厉害,“俺……渴……”
“哎!水!俺这就给你倒水!”
王氏像是得了救命稻草似的,连忙起身,拿起墙角一个豁了口的陶碗。
从一个同样破旧的水缸里,舀了半碗浑浊的水,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嘴边。
张大山瞅着碗里头那些个漂着杂质、明显不干净的水,胃里头又是一阵翻腾。
可在那渴得嗓子眼儿都快冒烟的情况下,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就着王氏的手,咕咚咕咚就把那半碗水给喝了个精光。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
“慢点喝,锅里还有点热水,俺去给你端。”王氏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了,”张大山拉住她,稍微恢复了点力气,也理清了一些个乱糟糟的念头。
“俺躺了多久了?”
他记得,这具身子的原主张大山,是在上山砍柴的时候,为了躲一头野猪,不小心滚下了山坡,撞到了头,才一命呜呼,让他这前世的记忆醒过来的。
“都一天一夜了!”王氏眼圈又红了。
“请了村里的赤脚郎中来看,说是……说是听天由命……俺还以为……”
一天一夜……还好,时间不算太长。
他瞅着王氏那憔悴的脸和担心的眼神,又瞅了瞅周围一群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神里带着点害怕和麻木的娃儿们,心里头是五味杂陈。
这就是他往后要面对的日子?
这就是他新的“家”?
不,这还不是全部。
记忆里头,那对偏心眼的爹娘,那个好吃懒做的弟弟张二狗,那个尖酸刻薄的弟媳妇……
他们就像是那附在骨头上的蛆,随时都会扑上来吸血。
还有这个穷得叮当响的青石村,那强大的宗族势力,还有那虎视眈眈的地主……
张大山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浑浊的空气,再慢慢地吐了出来。
绝望吗?
有那么一点。
可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路之后,反而生出来的那股子冷静。
既然来了,那就好好地活下去吧。
至少,他还活着。
而且,他也不是啥都没有。
他的脑子里,还装着另一个世界的知识。
虽然那些现代的玩意儿,在这个年头差不多都没啥用处。
可……他是个整理古书的研究员啊!
他对古代的生产、生活、还有那些个技术,也不是一点都不晓得!
更要紧的是,被那书架子砸中的那一刻,他正在拾掇的那套古书,好像……也跟着他一块儿过来了?
那套明朝宋应星写的《天工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