舫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轻轻一抚衣袖,化去了针锋相对的杀意。
随后,他缓缓站起身,自上而下俯视萧钰,目光清冷,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郡主所言极是,这两样都必不可少……但却不是全部。”
他顿了顿,眸色深沉如潭,“还有一样恐怕你没有。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在下为郡主出一道题,今晚之前,若能解开,在下便同意您为花舞赎身。”
萧钰挑眉,唇角微勾,笑意讥嘲:
“呵,什么样的父亲,竟然会拿自己的女儿来打赌?这样的事情,我竟不知。”
男人仍旧微笑,神色气定神闲:“郡主不必急着生气,不如先听听在下的赌约——”
萧钰冷冷地抬手,一个“请”字,锋芒毕露。
“在下的题目是:我是谁?”
空气骤然寂静。
萧钰指尖微微一颤,怔住了。
那人却不急不缓地继续:“我知郡主是云梦楼的少楼主,父亲是述律本家的四子萧溟,母亲虽是江南苏家的长女苏芷离,名义上是被俘为奴,实际上是你父亲救了你母亲。当然,萧溟也因你母亲的身份,差一点被皇族除名。这些,都是在下知道的,关于郡主的身份。”
他顿了顿,眸光戏谑:“可郡主知道,我是谁吗?”
伶人舫的舫主?不……没这么简单!
一瞬间,萧钰脑海中飞速掠过一个个念头——李思穆,李唐王朝的亡国公主……救下花舞,真的是一场意外吗?
她的思绪飘向那日收到的那张匿名图纸——那上面,赫然是一朵梅花的纹样……
萧钰蓦地沉默,眉头微蹙。
她不言,身侧的花舞却变得有些紧张,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低声道:
“晓,你没必要答应这些,我根本就没有……”
“咳咳!丫头,这么快就胳膊肘往外拐,可不好。”
男人轻笑着打断她,语调漫不经心,可眼底的寒意却像刀锋般森然,“你要是给她提示的话,那可算作弊喔!”
花舞贝齿轻咬住唇,眸色黯然,最终还是按捺住了话语。
她的手却下意识地收紧,紧紧握住萧钰的皓腕。
萧钰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微微战栗,目光顺着腕部攀升,落在她欲言又止的娇俏面庞上。
亡国、梅花纹身、养父、脂粉气的少年、童子、吴越的新茶、李唐……
所有的线索,似一根根交错纠缠的细线,正在她脑海里缓缓铺展。
它们似乎已经开始勾勒出某个答案,可却仍旧混乱未明。
正当空气凝滞之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插了进来。
“我听说外面的姑娘私下里传,舫主应该姓李。不过,对外您很少使用这个姓氏,渐渐的大家习惯了,也就只是唤一声舫主。”
白衍初故作惊诧地轻叹,打破这份沉默,“啊!舫主,我这不算是作弊吧?”
他语气散漫,带着几分戏谑,目光却一瞬不瞬地锁在对方的神情上,捕捉任何细微的波动。他看似随意地摇晃着手中茶盏,指腹轻敲杯沿,声音清脆,似乎在催促,又像是无意的漫不经心。
舫主垂眸,神情平淡如水,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称呼被拆穿,缓缓点了点头,承认道:“不算。这确实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鲜少有人知道罢了。”
李……唐……梅花……
思绪在刹那间拼接成完整的画卷,萧钰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唇角微微扬起,眸中带着笃定,迎上白衍初投来的目光。
他的提示,她听懂了。
仿佛一场无声的默契,彼此交换了答案。
萧钰蓦然转头,目光落在舫主身上,唇边挂上嫣然暮色,似春风拂面,水波荡漾。她缓缓开口,声音悠然:
“阁下,莫不是梅影察事,李唐氏族中最后一位刺客——李彦绅吧?”
舫主闻言,嘴角微勾,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淡然道:“郡主光凭一个姓氏,可不足以推断结果……”
但萧钰知道自己猜对了。
真正出卖对方的,并不是他的话语,而是那奉茶少年的细微颤抖。
她眸光微敛,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似笑非笑地看向少年,意味深长。
这孩子……看来很是在乎啊。
白衍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指尖轻擦过茶杯沿,唇角噙笑。萧钰向来如此,能在不动声色间察觉最微小的破绽,并借势推进局势。他不由得感叹,这般敏锐的观察力,放在谁身上都是可怕的能力……
而他,竟然开始觉得这种智慧,格外迷人。
他眸色深邃,意味难明地看着她,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
她是个天生的猎人。
“前些日子花舞因我受了伤。有人给我寄了一份纹身图样。我这人随性惯了,并未在意,随手就将它烧了。现在想来,似乎在哪里见过……”
萧钰语气漫不经心,指尖轻轻拍了拍花舞的手背,安抚她的紧张,缓缓道出真相。
“唐时李家先有百骑司,武皇帝的梅影内卫,最后是察事厅;虽然几经磨难,却依然用不同的形态存于世上。李家之后,再无人敢称第一情报网。”
她微微一笑,目光灼灼地盯着舫主,继续说道:“这支组织再神秘,它也一定会姓李;王朝覆灭,也无法改变烙印在身上的印记。”
白衍初微微挑眉,心中泛起一丝兴味。
他不得不承认,萧钰这番推理干脆利落,步步紧逼。
她不是在求证,而是在逼对方承认。
“而唐末帝原本掌握着这股力量,可却因刘皇后的跋扈不得施展。于是我便猜测,察事的首领有可能正是李思穆的母妃。”
她顿了顿,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缓缓道:“而你接到的最后一个王室的任务,是刺杀人皇王。我说的对吗?”
白衍初眼中浮现出一丝赞赏。
萧钰不只是聪明,更懂得如何运用这些信息,以最恰当的方式逼对方开口。
果然,舫主的目光深沉了几分。
萧钰淡淡的扬起唇角,对上李彦绅复杂的目光。顿了顿,不待对方回答,又自顾自地继续:
“虽然这最后一个任务是来自末帝下达的,但你却对效忠的皇帝已是十分不满,于是匆匆完成了刺杀耶律倍的任务后,转头来想要寻找花舞姐弟二人。”
“可遗憾的是晚了半刻,只寻得了姐姐,丢了弟弟。不过,好在姐姐身上有梅花纹身,拥有继承人资格;也就是说,花舞她根本没有卖身契,也就不是养女,而是你的少主!”
花舞此时眼底水盈盈的,一刻不离说话的人的面部表情。
自从耶律屋质告诉她,萧钰收到过纹身图样后,她便一直忐忑不安,该如何与萧钰摊牌。
这一个半月以来,左右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清楚。
没想到今日她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无芥蒂地置于台面之上;更是从开始就一直安慰性地,握着她的手,所有的话语,尽在掌心传来的温度上。
原来,这件事对于萧钰来讲,根本算不得什么心结。
就像当初明知道她是亡国公主,她却丝毫满不在乎的模样。
正如那天立于山顶,她对她说过的话:乱世,身份与国家不用太在意,活着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有一点不太正确,下令刺杀耶律倍的并非末帝,而是另有其人。”李彦绅纠正,“还有,郡主的判断依据是……?”
李舫主不依不饶,仍旧不愿松口。
钰却只是轻笑,抬眸看向他,眼中闪过一抹戏谑。
“阁下还不打算承认是吗?”
她微微倾身,嗓音低柔,带着几分危险的试探:
“背负耶律皇室的头颅,在我这里并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人皇王,真的是死在你的手里么?还是……他其实还活着?”
室内瞬间沉寂。
白衍初轻轻倚靠在椅背上,手中茶盏微微倾斜,眸光微闪。
舫主指尖微顿,茶盏轻轻一转,掩盖了刹那间的情绪波动。
萧钰清冷地声音自船舫中回响:
“舫主在害怕什么?中原的秘闻与大辽的秘闻,你手中掌握的只会比我多不会比我少;皇族的人命,兴许死在我刀下,不比死在你手上的少。至于判断依据,……”
她缓缓扬唇,目光犀利:
“您身边的人可比您诚实多了,这位小哥儿,原本是宫里的人吧……”
瓷片四溅,茶水洒了一地。
少年身形颤抖,跪伏在地,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句:“奴……该死,请主人治罪——”
室内再一次地静默无声,煮茶的水开了,发出嘟嘟的声响,格外醒目。
白衍初微微勾唇,指尖轻轻一弹,隔空一缕气息触达上茶壶的盖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而那少年依旧匍匐着,身形颤抖,不敢抬头,更别说挪动火苗以及触碰水壶。
白衍初缓缓抬眸,饶有兴致地看向萧钰,眼中带着浓浓的笑意。
同样是是十五六的少年少女,论心机谋略、处事沉稳,他这边的孩子,终究远不及云梦楼啊!
或许,放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那孩子或许能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活得更为自由自在,也能走得更长远……
屋内静谧,时间仿佛凝滞,公杯中的茶早已凉透。
良久,男子幽幽叹出一口气,终于开口,语气中透着劝慰与无奈:“你既是梅影之人,主上该是花舞才对。我又如何……”
“奴的主人,只有李大人一人!”少年抢白,声音决然,头垂得更低。
花舞见状,心生不忍,忍不住开口:“父亲说的是什么话?父亲养育了女儿,自然是这梅影察事的掌舵者,也是伶人舫的主人。”
李彦绅冷哼一声,目光终于落在花舞身上,语气复杂,半是气愤,半是责怪:“哼!你还认我这个父亲?”
花舞毫不犹豫地答道:“一日为父,终身为父。”
李彦绅盯着她,眼神微沉,片刻后缓缓道:“那我问你,云梦楼的训练营,你当如何过?”
这才是重点!
花舞虽内力精进,却远不及那些从训练营里爬出来的杀手们。他们一年乃至数年的血战经验,远非一朝一夕可弥补。想要在冬季考核中脱颖而出,的确极为艰难。
“每次考核的通过人数不过二十人。这次,封崎会同她一同前往。”
这话看似是问花舞,实则是说给萧钰听。
萧钰又岂会不知?
面前这位李家当家人,从头到尾考量得都是她的实力,是否有守护李思穆周全的本事。
所以自踏进门前,这个问题她其实就已经想好了:雪堂的谷青阳当初敢明目张胆地送人头,她萧钰为何不敢?!
李彦绅目光幽深,声音低沉而犀利:“之后呢?风雪月三堂明争暗斗,尤以雪堂为最。少堂主与你有错置之仇,他认定是你间接害死了他的兄长。郡主让花舞入雪堂,莫不是要她送死?”
萧钰轻笑,眼神淡漠如沧水:“不愧是梅影察事,连云梦楼的内斗都摸得一清二楚。”
她微顿片刻,语调沉稳而平静:“花舞会在我的院子里做事,至于她归属于哪个堂口,李舫主觉得,这很重要?”
李彦绅眯起眼,目光微冷。
萧钰语气淡然,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李舫主最初的打算,怕不是想吞了雪堂吧?否则,怎会问出这种问题?”
她微微一笑,目光直视对方:“但为何非要吞并呢?合作不好吗?眼光放远些,再敢想一些。一个雪堂,哪里够吃?”
屋内沉寂。
李彦绅冷哼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试探:“郡主倒是敢想。莫不是打算反手吃下梅影察事?”
萧钰轻叹一声,忽然笑了。她抬眸看向李彦绅,神色平静而笃定:
“没了花舞,我要你梅影察事作甚?一个情报网罢了,即便曾经、现在是一等一,又有谁能保证它永远立于巅峰?”
她微微顿了顿,语气愈发从容:“梅影察事也好,雪堂也罢,花舞喜欢,便是她的;她不喜欢,便什么都不是。什么传承衣钵?百年王朝尚且会在历史长河中陨落,何况一个情报机构?”
此言一出,放肆又狂妄。
可偏偏,她便是如此笃定。那双眼睛,宛若晨星,耀眼夺目。
李彦绅沉默不语,目光不自觉落在她身侧的两人身上。
封崎,目光坚定,毫无动摇地信任着她。
而另一人,则是白衍初。
这位看似玩世不恭、对世事不以为意的年轻人,此刻落在萧钰身上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
一瞬间,李彦绅恍然。
云梦楼的孩子,终究不同。他们早已拥有了超越年岁的沉稳与野心。
他不禁想到,若是换作自己,十六岁时,是否能有这样的魄力与视野?
茶已凉透,沉默中,夜色深沉。
良久,李舫主叹了口气,下令道:
“墨梅留下。阿竹,带三位贵客先到门外等候。我同花舞有几句话,要单独说。”
“诺——”
虽不知其意,客随主便,礼数仍不可少。萧钰起身,顺手拍了拍花舞的肩膀,语气轻快地安抚道:
“花花,我就在外面,不会走远。”
花舞似吃了定心丸,松开了紧抓她的手,轻轻点头。
门扉从内闭合,大半个时辰过去,内里未传出半点声响。
白衍初探头探脑数次,却都被阿竹不耐烦地推了回去。
萧钰倒是耐得住性子,双手抱胸倚在栏杆上,目光闲散地扫视四周的人间百态,百无聊赖地等着。
时间一盏茶接着一盏茶地过去,封崎终究憋不住了,凑近萧钰,低声嘀咕:
“要不要我上棚顶去探一下?”
萧钰歪头想了想,最终还是摆手回绝:
“不必了。李舫主的本事,隔墙有耳不过是信手拈来。何况,对方是养父,我想他不会做出什么不利的事。”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自房内流泻而出。
最初的旋律宛若碧水山涧,清风明月,柔和得几乎能让人卸下所有防备;然而片刻之后,曲调陡然拔高,宛如金戈铁马踏碎天涯,激昂而凌厉。秋风瑟瑟,战甲猎猎,滚滚黄沙中,血染征途。
就在琴音推至巅峰之际,嗡然一声,琴弦骤断!
一时间,整座船舫像是被这破弦之音劈开了一道无形的裂隙。
原本热闹非凡的舫上倏然安静,喧嚣的丝竹声骤停,笑语哗然如被生生拦腰折断。所有人神情呆滞,双眼无意识地盯向前方,宛若被无形的丝线束缚住了意识,僵直在原地。
白衍初眉头一跳,心底警铃大作。
那一瞬,他捕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异样灵息——
“咒术!”
白衍初是三人中对术法最为敏感的,几乎在琴弦断裂的一刹那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电光火石间,他迅速抬手,指尖灵息微动,分别在萧钰与封崎肩头轻拍一下,以灵力震开那股迷幻之气。
二人瞬间回神,眸光一凛。
白衍初不再迟疑,脚下一错,避开仍然迷失其中的阿竹,抬腿猛地朝房门踹去!
“砰——”
房门轰然洞开,风声卷挟着琴音残响,呼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