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舫的舫主是位怎样的人物,九州大陆上,几乎没有人能够描述得清楚。
熟悉的人只知道,船舫的生意从一艘演变成十几艘,仅用了不到两年的光景。
要说他是位能干的生意人,不足为过。
可见过舫主本尊的皆称:那样书生气浓郁的一个人,怎么看都并非像一位商贾。
该如何与这位光听事迹,就觉得城府颇深的船主交涉的问题,众人的意见明显不太统一。
花舞建议由她出面,来向养父提出,会强过萧钰本人。这样也许能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而封崎明显反对让花舞自己去,白衍初则建议封崎来扮演贵公子的角色,替花舞赎身会更为稳妥。
萧钰看着他们三人不同方向的自说自话,最终无奈地决定:
“一起去吧——”
“郡主是认真的吗?”花舞眨了眨眼睛。
“我是说真的!另外,花花,叫我名字就好,不用称呼这么客气。”
“可是……”
花舞还想说什么,却被萧钰打断:
“没有可是,到时候,见招拆招吧!”
萧钰其它的不知,倒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像这样一位中原商客,可以将船驶入辽水仍然赚得盆满钵盈,只能说明他来头不小,在朝野中定然有人关照。
单就这么一点含糊不清的线索,凭她目前薄弱的情报实力,又不肯倚靠雪堂的话,查起来非常困难。直接与其交涉,难免会吃亏。
可再过一个月,就要入冬了,训练营将会有考核。错过了本次测试,只能等到夏季。而
要赶在这时候送她进去,萧钰也是有私心的,毕竟此时训练营还有个小子。
三人一起照拂,总比一个个来,要省事得多。
不论怎样筹划,开局肯定是输了。
凭借伶人舫游走于两岸的手腕,对方查到她的目的不难。既然如此,不如开诚布公,摊开说明,也许更容易些。
倘若花舞阁的船用典雅娇俏来形容,那伶人舫的主船,就是富丽堂皇的一座水上宫阙。
整座船身可容纳上百人,入夜上灯,繁荣奢华,一派歌舞升平。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丝竹声乐都被包揽于此,上好的美酒佳肴,舞娘歌姬,无一不精。
更与其他做买卖的船舫不同,主船四周还环绕着几圈小船,每一艘都有花舞阁这般大小,风格各异,随主船而动,仿佛夜色中的浮光掠影,在水面绘出一幅瑰丽的画卷,似梦似幻,宛若瑶池仙境降临凡尘。
不知是哪艘船上的歌姬,最先哼唱起西夏的小调,紧跟着其他几艘船也随之应和。
乐声清朗欢快,异域风情浓郁,令船上的食客们不觉沉醉其中。
萧钰一行人踏上主船之际,便有船主的侍从迎上前来。
一名身着契丹服饰的小童显然已恭候多时,眼见花舞阁的船靠近,雀跃地探头招呼:
“花舞姐姐,您可来了。舫主料到今日您会回来,让奴等在这里侍候。”
花舞见是熟人,略微一笑,点头道:“阿竹有心了。”
说话间自袖中掏出些碎银塞给他,动作娴熟自然。
被唤作阿竹的童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格外开心,旋即又乖觉地朝花舞身后的几位客人一一点头问好。
萧钰走在最前,目光在小童身上淡淡一扫,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却未作声;封崎则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冷漠至极;好在最后面的小哥哥最有趣,笑得比他还开心,摸着下巴回了他一句问候,顺手又塞了点银子过来。
“阿竹这契丹语说得可真好,不是晋人吧?”白衍初漫不经心地说道,语气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阿竹在这里守了一整天,早已焦躁不堪,见到客人后终于放松下来,尤其今日赏钱丰厚,心情更是飞扬起来。谁知他正得意间,竟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自然不是——”
话音未落,便被一声冷厉的呵斥打断。
阿竹猛地僵住,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从白衍初身边退开,踉跄地朝声音的方向挪去。
白衍初的手臂落了空,慢悠悠地直起身子,抬眼望去。
只见不远处立着一名身着中原士子服的男子,面容白皙,身形纤弱,眉目间透着一丝不自然的粉痕。他皱着眉,唇抿得紧紧的,目光中谨慎与敌意交错,显然对白衍初的举动极不放心。
白衍初眯了眯眼,心头微微一跳。
那人的模样……似乎有些眼熟。
是错觉吗?可这轮廓、这气质,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侧了侧头,双手环抱,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对方。
女扮男装?不像,可粉施得未免太重……
白衍初的思绪飞快转动,试图捕捉记忆中的蛛丝马迹。
这时,萧钰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衍初,走了——”
白衍初心神一凛,收回目光,缓步跟上。
而那名男子则在察觉到萧钰的审视后,微微颔首,旋即悄然隐入暗处。
直至那道奇特的视线彻底消失在黑暗中,白衍初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唇角微微扬起。
“有意思……”
他低声自语,眼底晦暗不明,随即抬步离去。
……
案几上青烟袅袅,门闭壑的刹那间,隔绝了屋外的喧哗。
这一室的寂静与清凉,与屋外形成鲜明对比;可也因这份格格不入,反而映衬得主人的气质品行,如苍松翠柏,高风亮节。
萧钰踏进屋内后便不言语,目光自内外打量了一圈。
引他们一路过来的小童阿竹,乖巧得扣上门,安静地立于玄关下首。
方才在拐角地方瞥到与白衍初对视的少年,此刻低眉顺眼地端坐奉茶。目光专注又神圣,仿佛端起这盏茶放置于主人身前,是他做得最为骄傲的事情。
而他的主人,落于茶案旁的男子一身锦衣华服,青丝用上好的金丝线织锦头巾束起。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眉眼温润,气度雍容,举手投足间颇有一股文人的儒雅。
但若仔细打量,便会察觉这份儒雅深藏锋芒,温润之下,似乎有某种被刻意收敛的危险。
萧钰觉察的是较量,是无声的杀气。
而白衍初,感受到的是对方如江水一般深不可测的心思。
就如同这室内的陈设,明明华丽典雅,古琴、编钟、幔帐上的风铃,看似毫无章法的元素搭配,全凭主人喜好。实际上,配合窗外的水波与风声,竟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小型防御阵法。
所以,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才会有强烈的压迫感——那并非什么高深的气息较量,而是阵法的法门被悄然启动。
想明白这一点,白衍初无声地换了个地方站立,从萧钰的左后方位置,来到了编钟旁侧。
这个举动令舫主不经意地抬头,朝他望了过去。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白衍初状似不经意地朝他笑了笑。而后,身体倚靠在编钟旁的木梁上,压住了幔帐,以及幔帐连着的一串风铃。
舫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倒也并未说什么,很快就被萧钰的话头,将注意力引了回来。
“来者,即是客。既是客人,自当以礼相待。郡主,试试这从南越新采办的茶叶,可爽口?”
坐于茶案旁的正主,抬手向仍旧立于玄关处的萧钰发出邀请。
而明明该是主人方的花舞,此时却并未像这屋子里的他人这般恭从。
反倒是在踏入屋内时,轻声唤了一句“父亲”;便不再有其他动作,一直陪伴在萧钰身旁。见舫主示意落座,便微微笑着转头望向萧钰,点了点头。
花舞的态度,导致萧钰自伏案落座开始,总隐隐地感到有股针锋相对的杀气,自空中流转。
这位舫主,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却故意放出杀气与她较量,不似试探,倒像是在有意比拼,探她的实力。
对方这般无聊的举动,萧钰模棱两可地笑了笑,拾起茶杯,抿了一口。单刀直入:
“船主太过客气了。奴家是粗陋之人,不懂这些繁文缛节。咱们直说了吧!我想为花舞赎身,请开个价。”
男子先是惊诧地一怔,面对她的直接,并未有过多的面部表情,反而是沏茶的少年蹙紧了眉心。
不过这少年定力倒是不错,手中的水依然很稳,只是落茶的速度明显慢了些许。余光望过来,似乎对于他们的无礼,甚为蔑视。
白衍初微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是更为年幼一些,也更为胆小一些。年少时,习惯性的缩在他的身后……
可即便两人分开后,命运多舛,他本该是自由身的,不该是如今这般在画舫上为奴伺奉。
他的目光在对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眉心微蹙。
这少年的鄙夷,对萧钰来说无关痛痒,不愠不燥。纤长的睫毛自雾气缭绕的蒸汽中扑扇了两下,连个眼神都懒得回敬。
“都说云梦楼的少楼主、云昭郡主萧钰,乃女中豪杰,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说话爽利。”舫主忍不住笑得格外开怀。
女中豪杰?!是女魔头吧!她暗自腹诽。
“舫主见笑,小女子只不过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营生,糊口罢了……”
“郡主谦虚了。各处小国的达官贵人,哪一位不知少楼主的名号?!怕是不知道的,都已身埋黄土,坟头草长得几丈高了。”
这话乍听来是夸赞,细品倒像是拐着弯地阴阳她。
“生于礼乐崩坏的乱世,王朝交替,如果真是我一人之过,那我这种人,岂不早就流芳千古了。”
“少楼主这个营生,够你养活一整座城池了。”
“可我只想贪花舞这一口。”萧钰声音如清泉落石,将话题转了回来;“我知舫主困惑,作为女子怎会去为一名舞姬赎身。可谁奈花舞的饭做得实在太好,奴家实在忍不住馋嘴。”
闻此,舫主眯了眯眼,淡淡一笑:
“这有何难?!姑娘要是喜欢,可以常住花舞阁。我想,花舞定然不会怠慢了姑娘。”
“舫主的意思,是瞧不上我萧钰,不打算做这笔生意咯?”她放下手中的茶,定睛直视对方,虽不曾释放杀气,却在心志较量上,并不输人:
“伶人舫的规矩,但凡姑娘愿意,恩主开得起价码,舫主自会成人之美。如今,舫主这般,可是不愿?”
“并非在下不愿,而是郡主并未与在下说实话。”
那人非但不恼,唇角的笑意反而更深了几分,仿佛这场对峙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闲谈。
“郡主是打算让我家花舞入火坑吗?”
他轻描淡写地道,语调柔和得像是雨落江南,可每个字眼却分外清晰,
“在下虽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可也养育了这些时日,多少有些情分在。即便她愿意,我也见不得她如此,把自己的命当儿戏。”
话音未落,他已微微侧目,扫了花舞一眼。
那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平静得仿佛湖面无波,却令花舞猛地止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将反驳吞回了喉咙。
萧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微勾,不动声色地倚靠在椅背上,语调随之放缓,似漫不经心地感叹:“伶人舫有百位舞娘歌姬,舫主却似乎格外怜惜花舞……”
“花舞是在下一手养大的,”那人不疾不徐地道,眸光微敛,仿佛每个字都经过了精心斟酌,“我还想看着她及笄,不希望她香消玉殒于亡命洞窟。”
他微微俯身,眼中依旧含着笑意,却冷酷得如一泓冰泉,未曾染上一丝温度。
“阁下是看不起我萧钰的能力,还是不相信花舞的毅力?”
萧钰放下茶盏,茶水微微晃荡,空气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倏然凝滞。
她眸中流光溢彩的波澜被杀意吞没,灵息释放的霎时间,整张桌案仿佛被寒意席卷,热腾腾的茶水也失去了白雾的温度。
沏茶的少年怔了怔,想要低头去查看炭火,却骤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那无形的压迫感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压在肩上,令他呼吸一窒。脸上的轻蔑瞬间褪去,被慌乱和战栗取代。
萧钰身侧的花舞,本应是最先受到冲击的人,可就在那一刻,她肩膀上忽然多了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那是身后的契丹少年,手指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仿佛随意地搭着,实则悄然替她化解了那份沉重的威压。
至于另一人,原本还显得漫不经心,此刻却早已绷紧神经,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一举一动上。表面看似闲适未动,实则全身上下已是戒备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