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穆原本不叫花舞,不是什么伶人舫的头牌舞姬,更不是后来云梦楼的堂主。
在她五岁那年,她的父亲李从珂还只是潞王——唐明宗的义子,而她不过是刚刚过继给沛国夫人的小郡主,名不见经传。然而,正是那一年,她有幸一见众人称赞的东丹王——耶律倍,亦即那位才学过人、风度翩翩的人皇王。
那日,汴州城里外喧闹非凡,明宗皇帝下诏,以天子礼仪,欢迎这位从水上宫殿翩翩御舟而来的东王。
远远望去,耶律倍如出尘谪仙,温文尔雅,气质儒雅,仿佛是天下所有美好事物的化身。谈笑间那人身上看不到半点番邦蛮族的无礼与轻慢,竟比唐人更懂得礼数,让人忍不住想要多亲近些。
明宗皇帝很是喜欢他,协百官敬酒,吟诗赋词。
在这片辉煌的景象中,李思穆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她并不懂大人的世界,只是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憧憬。
她看着那位高贵儒雅的东辰王,心中升起一种温暖的喜悦,单纯地希望以后能再见到他。
然而,遗憾地是,很人多很多事,其实并没有第二面的机会了。
当天,随着明宗皇帝的盛大礼节,东辰王的身份得以确立。这位温润如玉的人皇王,被赐姓东辰,名慕华,意喻倾慕华夏;并被任命为怀化军节度使,赐瑞州。
陛下当着百官群臣的面,将庄宗的嫔妃夏氏下嫁与他。
百官无不称赞连连,我们的国土上多了一位英年才俊、儒学大家。
那时李思穆的年纪很小,并不明白为何沛国夫人身旁,跟随人皇王一同前来的高美人,身子颤了颤,险些站不住。
她只是看着那位高美人在笑,笑容里却没有半点喜悦之色。
“姐姐,你不喜欢这里么?”她天真地问。
“喜欢,当然喜欢!”明明比哭还要难看,却为何还要强迫自己笑出来。
年幼的李思穆不懂,她只是觉得哪里不对。
不过她很喜欢这位东辰王啊!
他的每个微笑,都如阳光般温暖,而她,唯愿岁月静好,能再次见到他。
可世事难料,命运并不会按照她的愿望走。
应顺元年四月,李思穆的家族如骤雷般崩塌。长兄和长姐相继丧命,父亲李从珂在怒火中攻入京师洛阳,弑君自立为帝。东辰王慕华,曾是她憧憬的高贵存在,却站在了父亲的对立面。
已经称帝的父皇,听不得半点非议。
可人皇王的背后,毕竟有着最为强硬的姓氏耶律,人杀是杀不得的,父亲便命人囚禁了他。
那一年,是家族命运中最具磨难的一年,唯一开心的事,恐怕只有岁末,娘亲诞下了小弟;可也因难产葬送了性命。
在接下来的岁月中,战争犹如不断滚动的铁轮,永无止境。
父亲、哦不!父皇不是在讨伐叛军,就是在镇压蠢蠢欲动的藩镇势力;其中又以重镇河东节度使石敬瑭的势力最为强大,格外难以对付。
清泰三年,石敬瑭协同契丹大军南下,增兵围困京师洛阳。
父皇的联军败北,整个朝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消沉得在宫内饮酒悲泣,对大臣们的劝慰与朝政完全置之不理。所有人都慌了手脚,就连一向杀伐决断坚定强戾的皇后娘娘刘氏,也无计可施。
正是在这混乱时刻,这才给了李思穆带着胞弟暗度陈仓,出逃的机会。
可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协五岁的幼弟根本跑不快,才出皇宫的门,就被流民冲散了。
弄丢了幼弟,她慌得不敢逃离皇都太原府,在街上徘徊哭喊。不久后被人打晕,抢走了身上所有的财物,丢到河里自生自灭。
待她再度醒来时,一切已经天翻地覆,父皇被叛军杀了,王朝破灭;而东辰人皇王,也死在了那场王朝更替的战乱里。
在最绝望的时刻,救她的人名叫李颜绅,他自称是亡母旧部,奉命守护她的安全。
然而,对于一个十岁失去所有的孤女来说,十岁的小女孩对于这些官场之事根本无法理解,她只知道,她弄丢了这世上仅有的亲人——她的手足胞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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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是我?!”
花舞几乎是忍不住从喉咙里挤出这个问题。
她打量着眼前的耶律屋质,心里充满了不解。这个男人显然等了她很久,似乎很早就有了准备。然而她不过是个舞姬,竟然能引起惕隐大人的如此“照顾”——无论是替她请医治剑伤,还是派人跟随伺候,恩惠之大,让她有些心生警觉。
她不禁自问,这样的宠爱和照顾,究竟背后隐藏了怎样的目的?
耶律屋质轻轻挑起她的下巴,目光温柔得几乎令人不敢直视,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冷意。
他轻笑道:“为何不觉得,是在下心生爱慕,特地为姑娘做些小事?”
他目光深沉,似乎带着几分戏谑:“我这也是费了些心思,花了重金送了画舫给姑娘,你怎能不领情?”
花舞心头一沉,几乎是本能地反问:“大人关心的,难道不是云梦楼的少楼主——云昭郡主吗?”
李思穆波澜不惊的墨瞳里,毫无涟漪。
这两年在画舫中长大,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达官贵人。有些人看似正气凌然,背地里却是贪财好色之徒;而有些外表敛财附贿,实则见利思义的侠士。
至于眼前这位,则是以玩世不恭,来掩饰内心的城府、毫不外露给他人窥探的心机。
“云昭郡主的确让人心生敬意,但在下不否认,若是能得姑娘助力,或许能更得心应手。”
他微微一笑,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却带着一种极难察觉的深意:“花舞姑娘一颗玲珑心,眼光透彻,倒是让我对你产生了几分兴趣。”
她冷静地看着他,不动声色:“您到底是想要我做什么?”
此时,她心中已经隐约感觉到,这场对话的背后,必定藏着更深的阴谋。
“你可曾听说过雪堂?”耶律屋质的语气微妙,“雪堂是云梦楼的情报中枢,第一大堂口,若姑娘愿意……”
他轻轻停顿,眉目含笑,“替代雪堂堂主的位置,岂不更为合适?”
“大人说笑了,雪堂是云梦楼的情报中枢,是目前第一大堂口。大人太看得起小女子,花舞不过是伶人舫的一枚小小的舞姬,何德何能,有资格取而代之。”
花舞的话中带着几分冷笑,不愿正面回应这一提议。
“伶人舫的舞姬或许没有资格,但李唐察事厅的梅影卫族长,却是极为合适。”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语气渐渐低沉,“你说呢,李姑娘?”
花舞的面色顿时变得苍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她咬住唇瓣,语气变得坚硬:“大人到底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耶律屋质笑意不改,目光却带着几分冷意,似乎看穿了她的隐瞒。
“姑娘当真不明白吗?”
风拂过那人的发丝,如玉的面庞上没有表情,却叫人看出万般变化。温润如星空朗月,又似清冷孤刀搅得人心,生疼:
“这则情报可是你的养父,亲自告之的。在下也派人验了一下,姑娘背后的梅花暗记花纹图样,此刻应该已于前日握于郡主的手中了。不过你放心,她向你发出的邀约,是出于真心实意的……”
花舞唇畔血色尽失,冷冷地瞪着耶律屋质:
“大人到底意欲何为?!收买我养父在先,安排我挡剑在后;现下又利用这等手段威逼奴家,试问奴家未曾罪过大人,何必处心积虑致我于死地?!”
萧钰提醒她,离这位惕隐大人远些,果然是没有错的。
这人心思诡秘,稍不留神,就会栽进去。
她不过是求一个安身立命罢了,为何有人却并不乐见,一再地咄咄逼人。
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却被生生逼迫了回去。
“姑娘误会了……”耶律屋质被指间触碰到的滚烫,灼烧了手心。神色怔了怔,放开了她。温雅有礼地退后半步:
“在下并非有意想要欺辱姑娘,李姑娘是后唐人,也许那人不介意,可在下不得不将威胁降到最低。”
花舞吸了吸鼻子,面色肃然:
“大人大可放心,小女子并没有远大的志向,花舞这一生的夙愿除了找到失散的胞弟,再无其它。云昭郡主不嫌弃奴家的身份,花舞自是诚心跟随;根本无需您亲自劝说!”
耶律屋质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眼中流光闪烁,眉间似有山壑。
过了许久,质疑的神情慢慢化开淡去,展颜一笑:“但愿如姑娘所言。”
放下手里的书,揽了揽衣袖,起步即将离去。踏出门的脚步,却被身后的女子声音阻断:
“大人,奴家不知大人与养父做了怎样的交易,也不想知道。但如果……我是说如果,您要是意欲对郡主不利,大人应该知道奴家的选择!”
站在光影交错间的耶律屋质,薄唇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话音不置可否:
“这世间没有永恒的敌人,利益面前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倘若真到了那一刻,她想要的,是你的命呢?”
女孩的下颚微微扬起,目光中坦荡平和,却异常地坚定:
“哪怕她想要的,是我的命——”
“呵!晓晓倒是好眼光,看中的人,个个忠心。”蓦然回首,耶律屋质笑得似一只狐狸,
“放心,我是不会逼迫你,做背主之事的。只不过,我答应了你养父要重建梅影卫。还望姑娘你,做好该做之事……”
花舞紧紧握住双拳,心中涌动的不是恐惧,而是一股无畏的决心:她的命运,不再允许他人随意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