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和柳红袖在迷宫般的地下甬道中穿行,耳边是地面上永不停歇的厮杀、哭喊与火焰燃烧的爆裂声。每一次震动,都让头顶的泥土簌簌落下。怀中的油布包如同心脏般沉重地跳动着,提醒着陈墨肩上那份超越生命的责任。
终于,柳红袖在一处看似寻常的、布满湿滑苔藓的石壁前停下。她摸索片刻,手指在几块特定的凸起处用力按下。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后,石壁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混合着金属锈蚀、劣质油脂、汗味和微弱炭火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缝隙后,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隐藏在地底深处的、由废弃矿坑改造而成的巨大空间。穹顶由粗大的木桩支撑,墙壁上插着几支燃烧松脂的火把,光线昏黄摇曳,却足以照亮眼前的景象。空间被粗糙地划分成几个区域:一角堆放着少量粮袋和清水桶;一角铺着简陋的地铺,蜷缩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眼神警惕的妇孺;而占据最大空间的,则是一个用厚重帆布围拢起来的“工棚”。
工棚内,火光更亮,温度也明显升高。叮叮当当的铁锤敲击声、锉刀摩擦金属的刺耳声、以及低沉而专注的交谈声从里面传来。
“红袖姐!陈…陈先生?”一个身材瘦削、脸上沾着油污的青年惊喜地从工棚门口探出头来,正是之前在西直门外混乱中给疤脸报信的那个少年!他叫阿七,是柳红袖最信任的联络人之一。
“阿七,情况如何?”柳红袖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疤脸的人占了西城粮仓,正在分粮,暂时顾不上这边。但外面乱得很,五城兵马司的残兵和一些趁火打劫的泼皮还在打。”阿七语速飞快,目光扫过陈墨和他护在胸前的包裹,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东西…带来了?”
陈墨深吸一口气,在柳红袖和阿七紧张而期盼的目光中,一层层解开了那饱经劫难的油布包裹。当那叠焦黑卷曲、沾着污渍的《沸水铁轮图说》残稿暴露在昏黄火光下时,工棚里的敲打声和交谈声瞬间停止了。
几个身影从工棚里钻了出来。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缺了一条胳膊的老者,仅存的右手却异常粗壮有力,布满厚茧。他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图纸的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精壮的汉子,以及一个戴着厚厚水晶眼镜、身形佝偻的老者(工匠和技师)。
“老…老周头?”陈墨认出了那独臂老者,声音有些发颤。老周头是潜龙谷起义时的老工匠,曾为义军打造兵器,后来在潼关之战中失去左臂,便隐姓埋名。没想到柳红袖竟把他找来了!
“陈先生!真是…真是这东西?!”老周头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仅存的右手颤抖着,想触碰图纸却又不敢,生怕碰坏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他身后的眼镜老者更是激动地凑上前,水晶镜片后的小眼睛死死盯着图纸上的墨线:“是它!是王侍郎的手笔!这推演…这结构…妙啊!妙啊!”
“时间紧迫!”柳红袖打断他们的激动,“外面随时可能打进来!老周头,张师傅,你们看,这东西…能做出来吗?哪怕…哪怕是个能动的样子也好!”
老周头和张师傅(眼镜老者)对视一眼,重重点头,眼中燃烧着工匠面对极致挑战时的狂热光芒。
“有图!有料!有火!”老周头斩钉截铁,“豁出这条老命,也得把它弄出来!”
“缺几样关键零件,但…能改!能凑合!”张师傅推了推眼镜,语速飞快地指着图纸上的几处,“这里,用厚铜板卷焊…这里,齿轮模数不对,得重新锉…还有这‘蜂窝’状的联动轴…老天爷,王侍郎真是天才…”
没有多余的废话。图纸被小心翼翼地摊开在工棚内唯一一张还算平整的木桌上。老周头立刻指挥人手,将角落里堆积的一些被视作废铁的旧零件(废弃的兵器构件、破损的农具铁件、甚至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厚重门轴)搬了过来。张师傅则带着两个徒弟,点起更多的炭炉,拉起风箱,炽热的火焰瞬间将工棚映得通红!
叮叮当当!刺啦刺啦!
沉寂的地下空间,瞬间被金属的碰撞、火焰的呼啸、锉刀的嘶鸣所充斥!老周头仅存的右手挥舞着铁锤,精准地敲打着烧红的铜板,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金属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张师傅眯着眼睛,用最简陋的工具,一丝不苟地修正着齿轮的角度。阿七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则负责搬运重物、拉动风箱,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那是创造之火在燃烧!
陈墨站在工棚入口,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地面上是杀戮与毁灭的修罗场,而在这幽深的地底,一群被遗忘的工匠,正用他们布满老茧的双手,试图点燃一缕属于未来的微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里已空,但那份重量,却已转移到了每一个挥汗如雨的工匠身上。
柳红袖悄然走到他身边,低声道:“这里是暂时的安全,但不是长久之计。疤脸占了粮仓,很快就会有更多人依附他。我们必须在他彻底整合西城势力、或者胤…那位的冰爪伸下来之前,让这东西动起来。它动起来的那一刻,或许就是我们唯一的筹码,或者…唯一的生路。”
陈墨默默点头。他知道,这地底的火光,随时可能被更汹涌的黑暗吞噬。
**与此同时。皇极殿。**
幽闭的空间里,寒气更盛。地面上传来的混乱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胤高祖(李长天)依旧矗立在巨大的江山屏风前。他覆盖貂裘的身影纹丝不动,仿佛与这冰冷的宫殿融为一体。玉旒低垂,遮挡着那双非人的幽蓝冰眸。
一个身着黑色软甲、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的身影,单膝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
“启禀陛下。西城流寇首领‘疤脸’,已占据官仓,裹挟流民数万,正与残余官军及泼皮乱战。孔希仁党羽,除少数负隅顽抗被诛杀外,余者…尽数归附流寇或隐匿。”
“寒门官员陈墨,与罪妇柳红袖,自西城混乱中消失,踪迹不明。疑似…潜入地下。”
“另,外城多处起火,瘟疫…似有扩散迹象。”
影子汇报完毕,殿内重归死寂。唯有胤高祖心口那片冰鳞,在衮服下搏动着,如同一个冰冷的心脏。幽蓝冰眸深处,那些细微的冰裂纹丝线,在听到“瘟疫扩散”时,似乎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
一股冰冷粘腻的、带着奇异愉悦感的洪流,再次冲刷过胤高祖的四肢百骸。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地面上那百万蝼蚁汇聚而成的、混杂着绝望、愤怒、恐惧、贪婪的庞大而混乱的“气息”。这气息,如同浑浊而汹涌的洪流,冲击着他的意识寒潭。而寒潭中心那片冰鳞,正如同贪婪的深渊巨口,缓慢而坚定地…**汲取、吞噬着这股混乱的洪流**!
每吞噬一丝,冰鳞的搏动便强劲一分,那幽蓝冰眸中的丝线便清晰一分,覆盖四肢百骸的冰寒力量便增长一分!甚至连地面上传来的厮杀声,在他耳中也仿佛化作了滋养力量的乐章。
嘶哑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非人的“满足感”,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
“…乱…吧…”
“…杀…吧…”
“…死…吧…”
“…都…化…作…朕的…资粮…”
他覆盖貂裘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屏风上那片象征着江南富庶之地的锦绣山河。指尖萦绕的寒气,比击杀孔希仁时更加凝练、更加幽深。
“…待…此间…蝼蚁…尽灭…”
“…朕…将…亲临…江南…”
“…看看…那些…世家…门阀…”
“…是…否…也…如…此…聒噪…”
冰眸深处,幽蓝的光芒流转,仿佛已看到江南水乡在绝对冰寒下化为死寂冻土的景象。那将是他彻底磨灭“李长天”所有软弱痕迹、以纯粹的冰寒意志重塑乾坤的…下一块踏脚石。
**地下工棚。**
时间在汗水和火焰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
“成了!老周头!张师傅!最后一块!装上了!”阿七兴奋地低吼一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工棚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工棚中央那个由无数旧零件拼凑、焊接而成的、堪称丑陋怪异的巨大金属造物——一个粗糙的、缩小版的“沸水铁轮”原型机!
它有一个巨大的、被熏得漆黑的铸铁锅炉,连接着粗陋的铜管和活塞,驱动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齿轮,最终带动着一个沉重的铸铁飞轮。
老周头布满汗水和油污的脸上,肌肉紧绷。他仅存的右手,紧紧抓住一个沉重的阀门扳手。张师傅扶了扶滑落的水晶眼镜,喉结上下滚动。
“点火!”老周头嘶哑地低吼。
阿七立刻将几块浸透了油脂的木块塞进锅炉下的炉膛,点燃!
火焰再次升腾,舔舐着冰冷的铸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锅炉发出沉闷的咕嘟声,压力在缓慢上升。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陈墨紧握的双拳中全是冷汗。柳红袖眼神锐利如鹰,耳朵却警惕地捕捉着地面和通道的任何异常响动。
“压力…够了!”张师傅盯着一个简陋的压力表(自制的水银柱),声音发颤。
老周头深吸一口气,独眼中爆发出孤注一掷的光芒!他猛地扳下阀门扳手!
“嗤——!!!”
一股灼热的白色蒸汽猛地从泄压阀口喷出!发出尖锐的嘶鸣!
紧接着!
“哐当!哐当!哐当!”
沉重的活塞在蒸汽的推动下,开始缓慢而笨拙地…**往复运动**起来!
齿轮随之咬合、转动!
最终,那个沉重的铸铁飞轮,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和呻吟后,极其滞涩地、带着巨大的阻力…**转动了第一圈**!
虽然缓慢,虽然笨重,虽然发出各种不堪重负的噪音…但它,动了!
“成了——!!!”
“动了!真的动了!”
短暂的死寂后,工棚内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狂喜的低呼!老周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混着汗水滚滚而下!张师傅激动得浑身发抖!阿七和几个年轻人更是忍不住跳了起来!
陈墨看着那在蒸汽推动下、顽强转动起来的粗糙飞轮,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那不是完美的机器,甚至随时可能散架,但它是希望!是潜龙谷理想未曾彻底熄灭的证明!是方孝直用命撞出的火种!是黑暗深渊中,第一缕由人类智慧点燃的…**工业之光**!
柳红袖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她看向陈墨,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激动与决绝。
然而,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近、都要猛烈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猛地从他们头顶传来!大量的泥土和碎石簌簌落下!
紧接着,通道深处,传来一片惊恐的哭喊和杂乱的奔跑声!
“不好!入口被发现了!”阿七脸色剧变!
“是疤脸的人!他们挖开了上面的口子!冲下来了!”一个负责警戒的少年连滚爬爬冲进来报信,声音带着哭腔!
工棚内狂喜的气氛瞬间凝固!飞轮还在笨拙地转动,蒸汽还在嘶鸣,但死亡的阴影已如寒冰般笼罩而下!
陈墨和柳红袖的心,瞬间沉入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