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的咆哮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墨汁般的浪头撞碎在嶙峋黑岩上,溅起丈许高的惨白水沫,旋即又被无尽的墨色吞没。刺鼻的铁锈与硫磺气息混在冰冷的水汽里,刮得人喉咙生疼。残存的惊蛰营将士蜷缩在背风岩凹下,篝火被刻意压低,昏黄的光晕勉强映亮一张张沾满泥污血痂、写满疲惫与绝望的脸。篝火旁,伤员压抑的呻吟被河水的怒吼淹没。
陈墨背靠一块冰冷湿滑的黑石,玄铁兵符紧贴着他肋下裹伤的白布,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他小心地解开胸前衣襟,露出用柔软羊皮层层包裹的襁褓。婴孩小脸冻得发青,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像风中一缕随时会散的细烟。这是柳红袖以命换来的遗孤,是潜龙谷灰烬里扒出的最后一点火星。
他伸出颤抖的、带着血污和冻疮的手指,用羊皮边缘最柔软的部分,极其轻缓地擦拭婴孩冰凉的小脸。触手一片刺骨的寒意。
“鳞儿…”一个沙哑破碎的称呼,无意识地滑出陈墨干裂的嘴唇。这名字如同诅咒,带着寒潭的冰冷和牺牲的血腥,却又承载着最渺茫的延续。
就在指尖离开婴孩脸颊的刹那——
“嗖!嗖!嗖——!”
凄厉的破空声撕裂河风的咆哮!不是一支,是数十支!淬毒的弩矢如同墨色河水中陡然蹿起的毒蛇獠牙,从对岸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色密林深处激射而出!目标不是警戒的哨兵,而是篝火旁毫无遮蔽、无力动弹的伤员!
“噗嗤!”“呃啊!”
利器入肉的闷响和短促的惨嚎几乎同时响起!几名围在微弱火源旁的伤兵瞬间被钉倒在地!毒箭的力道奇大,箭头甚至穿透人体,深深扎进冻土!
“敌袭!河对岸!结阵——!”哨兵的嘶吼带着变调的惊惶!
营地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穴,瞬间炸开!疲惫的士兵被死亡的恐惧激发出最后一丝气力,仓促抓起武器,踢散篝火,寻找着岩石的掩护。盾牌仓促举起,发出杂乱沉闷的撞击声。
陈墨的反应快如闪电!在哨兵示警的瞬间,他已猛地合拢衣襟,将襁褓死死护在怀中,身体如同受惊的猎豹般向旁边一块巨大的黑岩后翻滚!几支毒弩“夺夺夺”地钉在他刚才倚靠的位置,尾羽剧颤!
他背靠冰冷的岩石,心脏狂跳如擂鼓。怀中的鳞儿被剧烈的动作惊醒,发出细弱却尖利的啼哭,这哭声在箭矢破空和死亡的惨嚎中显得如此微弱,又如此刺耳。
“黑龙旗!是黑龙帮的狗崽子!”一个老兵指着河面嘶吼。
只见下游一处隐蔽的河湾,几艘形制简陋却异常迅疾的木筏如同嗜血的蚂蟥,正贴着汹涌的墨色河面逆流而上!筏子上人影幢幢,刀光映着墨浪,森寒刺目。一面残破却狰狞的黑色龙旗,在为首木筏的桅杆上猎猎招展!正是当年被惊蛰营收服,如今又反噬其主的水匪余孽!
“还有那边!羌族的狼牙箭!”另一人指着对岸密林,几支带着倒钩的骨箭正刁钻地射向仓促结阵的盾牌缝隙!
“地藏”的网,终于在这绝地,显露出它致命的全貌!水陆夹击,要将这支残军最后的火种,连同那个襁褓中的婴孩,一同溺毙在这墨色的死水之中!
“盾阵!护住伤员!弩手压制对岸!”陈墨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淬了冰,压过河水的咆哮和婴孩的啼哭,清晰地刺入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他紧贴着岩石,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混乱的河滩。强渡?面对这湍急诡异、不知深浅的墨河,无异于集体自杀!留下固守?粮草断绝,伤员拖累,敌人只需围而不攻,便是死路一条!
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漫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陈…陈帅!”一个浑身湿透、如同水鬼般的身影,踉跄着从上游方向一块巨岩后连滚带爬地扑到陈墨身边,是之前派出去探路的一名“蜂巢”好手!他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声音因寒冷和激动而扭曲:“筏…筏子!上游…石…石缝里…藏…藏着筏子!是…是鲁火!鲁火那老东西藏的!”
鲁火!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却刺目的闪电,劈开陈墨脑海中的混沌!那个当年收服黑龙帮时,因一手绝妙造船手艺被李长天特赦、却始终沉默寡言的老船匠!他竟在所有人都遗忘的角落,留下了生路?
“带路!”陈墨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起报信者,厉声下令,“能动的!带上伤员!跟上!目标上游!”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残存的士兵爆发出最后的气力,搀扶着伤员,丢弃掉不必要的辎重,如同被狼群驱赶的羊群,在“蜂巢”探子的指引下,跌跌撞撞地沿着陡峭湿滑的河岸,向上游亡命奔逃!身后,黑龙帮的木筏已逼近河滩,凶悍的水匪开始跳帮!对岸密林中的弩箭更是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惨叫着滚入墨色的河水,瞬间消失无踪!
陈墨护着怀中啼哭的鳞儿,肋下的伤口因剧烈奔跑而崩裂,温热的血浸透了裹伤布,带来阵阵眩晕。他咬紧牙关,用兵符坚硬的棱角死死抵住伤口,用剧痛维持清醒。怀中的哭声如同细小的冰锥,一下下戳着他紧绷的神经。
终于,在一处被巨大黑色页岩遮蔽、河水回旋形成相对平缓涡流的河湾,他们找到了!几艘用黑沉沉、不知名硬木打造的狭长木筏,被粗大的藤蔓巧妙地捆扎在一起,隐藏在水线下的岩缝深处!筏身狭长,结构异常简洁坚固,与黑龙帮那些粗陋的筏子截然不同,正是鲁火的手笔!
“快!解缆!下水!”陈墨嘶吼着,声音已完全嘶哑。
幸存者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七手八脚地砍断藤蔓,将沉重的木筏推入湍急的墨色涡流中。筏身剧烈摇晃,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漫过脚踝。
“盾牌!竖盾!挡箭!”陈墨率先跳上其中一艘木筏,将襁褓中的鳞儿塞进筏子中部一个相对干燥的凹槽。他挺直染血的脊背,如同定船的礁石,紧握兵符,厉声指挥。
木板仓促架起,残存的盾牌在筏子外围竖起一道脆弱的屏障。对岸的弩箭和黑龙帮追近的箭矢“夺夺”地钉在木盾上,力道震得持盾者手臂发麻。筏子被湍急的涡流裹挟着,打着旋儿冲入墨色激流的主航道!
“稳住!划桨!向对岸冲!”陈墨目眦欲裂,指向黑水峪方向那片朦胧的黑色山影。
几支简陋的木桨插入汹涌的墨浪,幸存的士兵爆发出垂死的呐喊,拼命划动!筏子在狂暴的河水中如同狂风中的落叶,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被卷入幽深的漩涡,墨色的河水如同巨兽的胃液,贪婪地舔舐着筏体边缘。
“哗啦——!”
一个巨大的浪头狠狠拍在陈墨所在的筏头!冰冷刺骨、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墨色河水兜头浇下!陈墨被冲得一个趔趄,怀中的玄铁兵符在湿滑的筏板上脱手滑出!
“兵符!”旁边一名亲兵失声惊呼!
陈墨瞳孔骤缩!那不仅是惊蛰营最后的权柄,更是维系这支残军意志的唯一图腾!他猛地向前扑去,不顾肋下撕裂般的剧痛,手指在湿滑的木板上拼命抓挠!
冰冷的河水再次涌上筏板,兵符被水流卷着,滑向筏子边缘!
就在兵符即将滑入墨色深渊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枯瘦、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如同铁钳般从旁伸出,死死攥住了兵符冰冷的狼首!
陈墨猛地抬头。
一个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筏子上。他披着破旧不堪的鱼皮蓑衣,须发灰白纠结,脸上刻满风霜和河水的痕迹,浑浊的眼睛里沉淀着古井般的死寂。是鲁火!他竟然一直藏身在这支亡命的队伍里!
鲁火没有说话,只是将冰冷的兵符塞回陈墨同样冰冷的手中。触手一片刺骨的寒。随即,他极其自然地接过旁边一名士兵手中笨拙划动的木桨,枯瘦的手臂爆发出与身形不符的惊人力量,桨叶以一个异常刁钻的角度切入墨浪!原本被漩涡裹挟、打转的木筏,如同被注入了灵魂,猛地一震,船头竟奇迹般地对准了对岸的方向,速度陡然加快!
“跟着老子的桨!”鲁火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石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穿透力。他佝偻的背影在滔天墨浪中如同定海神针。
陈墨死死攥住失而复得的兵符,冰冷的金属紧贴着他同样冰冷的掌心。他看了一眼沉默划桨、仿佛与这墨色怒河融为一体的鲁火,又低头看向筏子凹槽中,被冰冷河水溅到、啼哭已变得嘶哑断续的鳞儿。一股混杂着绝境、冰冷、以及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希望的洪流,在他胸中激荡冲撞。
他猛地将玄铁兵符按在冰冷的、湿漉漉的筏板上,另一只手,却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覆盖在襁褓中婴孩那微弱起伏的胸口。
兵符的狰狞狼首,隔着薄薄的襁褓,压在婴孩瘦小的脊背上。冰冷的金属与微弱的心跳,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共鸣。
“撑住…”陈墨的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不知是对怀中的婴儿,对沉默划桨的鲁火,对筏子上残存的同袍,还是对掌心下那枚浸透了血与冰的玄铁狼符。
“撑住…我们…过河!”
木筏在鲁火神乎其技的操控下,如同一条在墨色怒龙脊背上跳跃的灵鱼,险之又险地避开一个又一个致命的漩涡暗礁,顽强地向着那片笼罩在铅云与蛮荒气息下的黑色群山靠近。身后,黑龙帮的追筏在狂暴的河水中显得笨拙而愤怒,被越甩越远。对岸的箭矢,也渐渐失去了准头和力道。
生的彼岸,在墨浪翻滚中,似乎触手可及。然而,襁褓中鳞儿的哭声,却在寒风与河水的咆哮中,变得越来越微弱,几不可闻。那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墨色深渊之上,摇曳欲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