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鬼哭峡的路,比想象中更短,也更令人窒息。
空气中弥漫的焦臭与腐尸气息并未因远离鹰嘴岩下的炼狱而消散,反而像跗骨之蛆,缠绕着这支沉默前行的残兵。脚下是被马蹄反复践踏、又被昨夜风雪覆盖的泥泞雪道,隐约可见暗红的冰碴和散落的、被野兽啃噬过的残破甲片与碎骨。每一步,都踏在契丹人铺就的死亡之路的延伸上。
李长天拄着木杖,走在最前。他的步伐沉重而稳定,仿佛昨夜那场焚城炼狱和砸碎玉玺的疯狂从未发生。肋下的溃烂在寒风中隐隐作痛,断腿的麻木感如影随形,但他挺直的脊背如同冻土中顽强的枯木,支撑着这具行将崩溃的躯体,也支撑着身后这支死气沉沉的队伍。他深潭般的冰眸穿透风雪,只锁定着前方——契丹人的临时营地。
柳红袖跟在几步之后,目光却无法从李长天那孤峭的背影上移开。那背影仿佛裹着一层无形的寒冰,隔绝了所有属于人的气息。她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玉玺砸落、核桃碎裂、士兵们屈辱吞咽污秽的画面,每一次闪回都让她的心脏像被冰锥刺穿。她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尾指的断茬,那里传来的不再是幻痛,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麻木。
被绳索捆绑、由两名士兵粗暴拖拽的阿木,踉跄前行。他身上的灼伤在寒风中疼痛刺骨,喉咙因浓烟灼伤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但那双眼中的仇恨之火,却在看到越来越近的契丹营地轮廓时,燃烧得更加炽烈。那是他族人的营地!是他曾短暂获得过庇护的地方!如今,却被身后这个魔鬼觊觎!
“咳…咳咳咳!” 队伍后方,独眼的咳嗽声愈发剧烈和粘稠,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他佝偻着腰,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身体的剧烈颤抖,额头的冷汗浸湿了污秽的鬓角。周围的士兵下意识地与他拉开更大的距离,眼神中的恐惧几乎化为实质。瘟疫的阴影,如同盘旋的秃鹫,随着这咳嗽声,重新笼罩在队伍上空。
终于,契丹营地的轮廓在风雪中显现。
那是一片依托着几块巨大山岩搭建的临时营地,规模不小,但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栅栏东倒西歪,几处帐篷被风雪压垮,营火早已熄灭,只留下冰冷的灰烬。营地中央的空地上,散落着一些未来得及收拾的杂物,几匹瘦弱的驮马被拴在木桩上,不安地刨着蹄下的冻土,发出低低的嘶鸣。空气中除了风雪的气息,还混杂着马粪、皮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
没有守卫,没有炊烟,只有一片劫掠后的狼藉和深沉的死寂。昨夜那两百精骑,显然倾巢而出,再未归来。
李长天在营地入口处停下脚步,冰冷的眼神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整个营地。他的目光在那几匹驮马、倒塌的粮草垛(露出部分散落的麻袋)、以及营地深处几个相对完好的牛皮大帐上停留了片刻。一丝如同饿狼发现腐肉般的幽光,在他深潭般的眼底一闪而逝。
“搜。” 冰冷的命令从李长天口中吐出,如同寒风吹过冰棱。
> **“粮,药,御寒之物。”**
> **“马匹,全部控制。”**
> **“活口…”** 他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带过来。”**
命令下达,麻木的士兵们如同被上紧发条的傀儡,立刻散开,冲入营地。翻箱倒柜的声音、扯开粮袋的撕裂声、马匹受惊的嘶鸣声瞬间打破了营地的死寂。他们动作粗暴而高效,眼中只剩下对生存物资的贪婪攫取,昨夜炼狱的阴影和分食污秽的屈辱,似乎都被眼前可能的补给暂时压了下去。
柳红袖没有动,她站在原地,看着士兵们如同蝗虫过境般扫荡营地。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被掀翻的帐篷里露出的、属于契丹士兵的私人小物件——一个粗糙的木雕小马,一个装着干奶酪的皮囊,甚至一件婴儿的襁褓…这些东西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生活过的人,那些昨夜被引向炼狱、化为焦炭的人。胃里又是一阵翻滚。
很快,收获被陆续集中到营地中央的空地:
* 十几袋混杂着麦粒和麸皮的粮食,虽然被雪水浸湿了一部分,但足以救命。
* 几大块冻得硬邦邦的干肉和奶疙瘩。
* 几捆还算干燥的皮毛。
* 一些零散的、装在皮袋里的伤药和金创药粉(对瘟疫无效)。
* 最重要的,是那七八匹虽然瘦弱但还能骑乘的驮马!
* 还有几把相对完好的弯刀和几壶箭矢。
士兵们看着堆起来的物资,麻木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活气,那是生存希望被重新点燃的微光。他们围着物资,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吞咽的声音。
就在这时,营地深处传来几声惊恐虚弱的喊叫和兵刃出鞘的声响!
“狼帅!这里还有活的!” 一个士兵从最大的牛皮帐篷里钻出来喊道,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那个帐篷。
很快,几个士兵粗暴地拖拽着两个身影来到空地中央。
那是两个契丹伤兵!一个年纪很轻,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左腿齐膝而断,伤口用肮脏的布条胡乱缠着,脓血渗透布条,散发着恶臭,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显然高烧不退。另一个是个胡子拉碴的老兵,右臂齐肩被斩断,伤口同样溃烂流脓,他还能勉强站立,但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他们显然是被留下看守营地的重伤员。昨夜主力尽出未归,他们只能在这冰天雪地里等死。
阿木看到这两个族人,尤其是那个断腿的少年,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他挣扎着想扑过去,却被身后的士兵死死按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
柳红袖的心猛地揪紧。她看向李长天。
李长天拄着杖,缓缓走到那两个契丹伤兵面前。他冷漠的目光扫过他们致命的伤口和流脓的溃烂处,如同在看两件报废的工具。当他的目光落在那断腿少年溃烂的伤口上时,他那冰封的眼底,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问话。” 李长天的声音毫无温度,目光转向被按在地上的阿木,“有用的舌头。”
一个略懂契丹话的老兵上前,粗暴地踢了踢那个断臂的老兵,用生硬的契丹话喝问着什么(无非是附近兵力、粮道、耶律大石动向等)。
断臂老兵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和恐惧,他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同伴,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如同饿狼般盯着他们的骸字营士兵,最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老东西!说!” 问话的老兵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断臂老兵身体晃了晃,依旧沉默。他选择了用沉默守护最后一点属于战士的尊严,或者,是保护那个垂死的少年不被牵连?
李长天似乎对此毫不意外,甚至懒得再看那老兵一眼。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断腿的、高烧昏迷的少年身上。少年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断腿的脓疮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发着甜腥的腐臭。
这气味…和鹰嘴岩下腐沼的味道如此相似!
李长天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一种冰冷的、对瘟疫威胁的确认!
就在这时,队伍后方传来“噗通”一声闷响!
是独眼!他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剧烈抽搐,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带着血沫的白沫!他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去,变成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瘟疫!终于彻底爆发了!
营地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攫住!所有士兵如同触电般远离倒地的独眼,眼神中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连那两个契丹伤兵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柳红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雪。
李长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从咳血的独眼身上,缓缓移回到那个断腿的、散发着腐臭的契丹少年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深潭般的眼底,冰层之下,仿佛有某种极度冷酷的、属于野兽的逻辑在高速运转。
他拄着木杖,向前挪动了一步,站定在断腿契丹少年的身前。然后,在所有人惊骇、不解、甚至带着一丝疯狂预感的注视下,他缓缓抬起了那只穿着破烂草鞋、沾满泥泞和雪屑的脚。
那只脚,悬停在少年溃烂流脓的断腿伤口上方。
李长天冰封的目光,如同俯视蝼蚁,看着少年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和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伤口。
他没有说话。
但那只悬停的脚,带着千钧的重量和绝对的冰冷,如同即将落下的审判之锤,悬在少年脆弱的生命和整个营地紧绷的神经之上。
他要用这只脚,做什么?
是试探?是威胁?还是…一种更加令人灵魂冻结的、清除“污染源”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