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蝉鸣如锐利的丝弦,肆意撕扯着黏腻潮湿的空气。
苏半夏站在古朴的药铺中,将称好的当归片缓缓倒在泛黄的桑皮纸上,纤细的指尖萦绕着药材独有的涩香,似是岁月沉淀下的秘语。玻璃药柜宛如一面澄澈的镜子,映出她那微微汗湿、贴在脸颊的碎发。
抬眸望去,对面新开业的 “康泰大药房”,LEd 招牌散发着明晃晃的光,毫无顾忌地刺进眼底。身着统一制服的店员们正忙碌地往橱窗上张贴 “开业酬宾,全场八折” 的海报,热闹非凡。
“苏老大夫在吗?快!” 一道焦急的呼喊骤然打破平静。
只见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半架着一个脸色如纸般煞白的工人匆匆冲进药铺。
那工人的右小腿惨不忍睹,血肉模糊间裹着一件灰扑扑、满是污渍的工装,暗红色的血迹仿若一条蜿蜒的蛇,顺着帆布鞋,在地砖上悄然洇开。
半夏眼角余光瞥见对面药店,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正朝这边好奇张望,她手中的戥子不自觉地轻轻一颤。
“爷爷去公园下棋了。” 她迅速回过神,利落地扯过消毒纱布,稳稳地按住伤口。
刹那间,浓重的血腥味裹挟着三七粉的苦涩,在鼻尖弥漫开来,令人几欲作呕。伤者的小腿肌肉因剧痛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橡胶手套源源不断地传来。
西装男腕间那耀眼的百达翡丽手表,不经意间擦过她发烫的耳垂,语气中满是不耐:“小姑娘,别瞎掺和,这可是钢筋贯穿伤!”
半夏的指尖触到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黏腻触感让她想起三年前在县医院急诊科轮转时,那个被收割机绞断腿的农民。
“去准备生理盐水。”西装男转头对门外喊,对面药店的白大褂应声就要过来。半夏突然按住他掏手机的手,工装裤上沾着的水泥灰簌簌落在诊脉枕上:\"这是铁锈划伤不是贯穿伤,您看他鞋面只有单侧血迹。\"
她从紫檀木柜底层抽出牛皮纸包,苍术混合艾叶的焦香瞬间压过血腥气。玻璃药柜最上层的青花瓷瓶里,爷爷用古法炮制的紫云生肌膏正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光泽。伤者突然抽搐着抓住诊案边缘,黄铜脉枕咣当砸在地砖上。
半夏的银针已经扎进三阴交穴,回忆着爷爷教过的行针手法,“劳烦您拨这个号码,让药房送十克血竭粉过来。”
西装男惊愕地看着暗红血线顺着银针蜿蜒而上,在承山穴附近凝成颗浑圆的血珠。
苏半夏的银针在工人小腿内侧悬停,三阴交穴处的皮肤因铁锈感染泛起青紫。
此刻诊室里的血腥气被艾烟冲淡,半夏用镊子夹起浸泡过苍术水的棉团。
工人脚踝处有道三寸长的撕裂伤,铁锈嵌在翻卷的皮肉里,像条狰狞的蜈蚣。她左手拇指按住公孙穴减缓出血,右手银针精准刺入地机穴——这是爷爷独创的“地脉截流”针法,去年市中医药学会还有人质疑这种民间疗法不科学。
“丫头,看好了。”记忆里爷爷握着她的手指向解剖图,松烟墨绘制的经络在宣纸上蜿蜒,“外伤出血要分阴阳,阳经血热妄行,得用寒性药材镇;阴经气滞血瘀,需以温针疏导。”
诊台上工人的血渐渐变成暗红色凝块,半夏知道这是脾不统血的征兆。她转身从青花瓷坛舀出提前煅制的伏龙肝,混合着醋调制的蒲黄粉敷在伤口上方。这味止血圣药要用灶心土炼制,去年老宅拆迁时,她特意把祖传的柴火灶拆了三十块土坯存在地窖。
西装男人突然抓住她腕子:“这黑乎乎的东西能消毒?”他袖口露出半截碘伏棉签包装,显然是从对面药店拿的。
半夏瞥见工人指甲缝里的混凝土渣,声音不由得提高:“铁器所伤最忌寒凉,西医的消毒水会闭塞毛孔,反把邪毒逼进骨髓!”
“忍住了。”半夏将煮沸的淡盐水浇在伤口,工人喉间迸出嘶吼。
水雾蒸腾间,她恍惚看见十五岁的自己蹲在炼药房,看爷爷用银刀刮去桑白皮的青膜。盛夏的蝉鸣混着铜锅里翻滚的桃仁,老人用蒲扇指着《本草拾遗》手抄本:“草木各有性情,外伤用药如调兵遣将,君臣佐使马虎不得。”
现实中的血腥味突然被一缕清苦压住,半夏打开锡罐取出珍藏的六月霜。这种只在农历六月开花的野菊,爷爷教会她隔着麻布揉捻花苞,让汁液自然渗透到棉纱上。当浸透药汁的敷料贴上伤口时,工人绷紧的脚趾终于松开,诊室里飘起类似雨打竹叶的清新气息。
“接下来要用火针。”半夏从红绸布包抽出三棱针,西装男立刻拦住:“你要用火烧他伤口?”
玻璃柜里陈列的拔罐器映出她坚定的眉眼:“《针灸大成》说'燔针劫刺,以痛为输',铁锈之毒已入肌理,非得用淬过药酒的银针才能拔除。”
酒精灯腾起的蓝焰舔舐针尖,她忽然想起成人礼那天的场景。爷爷在祖宗牌位前点燃艾炷,让她徒手在滚烫的细沙里翻找针灸铜人碎片。掌心烫出的水泡三天未消,老人却把铜人残片锁进木匣:“什么时候你能闭着眼摸出十二经别,什么时候才算入门。”
三棱针在承山穴上方半寸处落下,暗紫色的淤血顺着针孔涌出。半夏取来竹罐扣在伤口,看着罐壁渐渐凝起血珠。这手法改良自苗族药灸,去年她去黔东南采风时,用家传的接骨膏方换了这套祛毒技法。
当最后一丝黑血排尽,她从檀木盒取出真正的秘药。用蜜蜡封存的紫云生肌膏遇体温化开,泛着淡淡的龙脑香气。
敷药的瞬间,记忆如潮水漫过。七岁的小半夏趴在诊案上看爷爷给猎户治狼咬伤,月光从格心窗漏进来,照着老人颤抖的银针。那晚她第一次触碰祖传的砭石,冰凉的石片贴在额头上:“丫头,医道就是与阎王掰腕子,你握针的手要比判官笔还稳。”
“大夫...”工人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伤腿已经止住抽搐。半夏摸着脉象松了口气,转头看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下,将“济世堂”的金字牌匾劈成明暗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