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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隆的声音几乎变调,冲口而出:

“没有!绝对没有!桑知漪她活得好好的!身体也慢慢调养着呢!”

白怀瑾僵硬的脊背,因为这急促而明确的否认,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一丝丝。

黑暗里,只有戚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粗重喘息,像破风箱一样撕扯着寂静。

“她非但没事!还活得挺有声量!怀瑾!现在满京城都传开了!说桑家的那位大小姐,跟护国公鹿鼎季,走得很近!”

黑暗中,白怀瑾的身影似乎极其细微地晃动了一下,像被一支无形的冷箭射中。

“鹿鼎季?”白怀瑾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生硬感。每一个字都像刚从寒潭里捞出来的石头,“晋王楚玉浔的亲舅舅?”

他的尾音甚至带了点极轻微的荒谬笑意,“那个前年嫡妻病逝,留下一个七岁儿子的护国公?桑知漪,想要嫁他?”

这绝对不可能!

鹿鼎季?年逾三旬!

与楚玉浔休戚与共的老牌勋贵,她怎么可能?

“都是道听途说,具体不清楚……”戚隆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干得发疼,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把知道的全倒出来,试图用细节盖过白怀瑾此刻可怕的状态。

“传言!只是传言沸沸扬扬!就是在皇后千秋宴那场冲突上,晋王对桑丫头动手动脚,言辞不堪的时候,是鹿国公突然插了进来……”

戚隆努力回忆着打听到的碎片:“两人当场就杠上了!据在场躲在柱子后面的一个礼部郎中的小妾说,鹿国公的脸铁青,指着晋王的鼻子呵斥,具体说什么听不清,但闹得相当难看!晋王气得拂袖而去!

后来不知怎么,鹿国公正和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冯家议定的亲事,转头就黄了!冯家那边对外只说是女儿突然抱恙。京城里凡是参加了那场大宴的命妇贵女们都在私下传,说鹿国公对桑家大小姐动了真心!不然怎会为了她,不惜得罪亲外甥,连和冯家联姻这样的大事也搅黄了?还有人说这几天,护国公府的马车,可是常在桑府附近那条街上打转呢……”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碎石,砸在死寂的黑暗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白怀瑾没有动。

黑暗中,他挺拔的身姿仿佛已经凝成了一尊没有温度的冰雕。

鹿鼎季为了她当众与楚玉浔反目?甚至放弃了重要的联姻?

满京城都在传?

马车常去那条街?

一股冰冷刺骨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坚固的认知。

鹿鼎季不可能?可桑知漪……他的桑知漪当年为了谢钧钰,不管不顾……她敢!

桑知漪为了所谓的情爱可以赌上一切、视世俗规则如粪土!

他对她……真的了解吗?

前世那个在他权势光环下渐渐变得温顺、乖巧、心如死灰的桑知漪,是真正的她?还是被他亲手摧毁了她所有炽热与期待之后,剩下的一个空壳?

重活一世,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前世的混账与凉薄。

他想补偿,想抓住那份被他亲手推远的温暖,想用今生滔天的权势为她筑起不容侵犯的堡垒……他以为只要铲除了楚玉浔这个最大的外部威胁,只要他改过自新……

可现在呢?

那场千秋宴上,在她被楚玉浔威逼羞辱的时候,守护了她的,是鹿鼎季!

让她再次名动京城,引来万众瞩目的,也是鹿鼎季!

而他呢?

他在千里之外,在算计淮安的盐引,在谋算着如何给楚玉浔致命一击!

他甚至……连她染了风寒差点拖成大病都不知道!

他对她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

她到底……会如何选择?

鹿鼎季?

他还能走进她那颗被前世的他伤透、或许也因这场风波彻底封闭了的心吗?

冰冷的寒意浸透了骨髓。

白怀瑾缓缓地、慢慢地转过身,像一个失魂的木偶,一步一步,沉重地坐回了那张宽大的圈椅里。

戚隆大气不敢出,连桌上的冷茶都不敢再去碰一下,僵立在原地。

书房里只剩下前厅传来的、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更漏声:

滴嗒……

滴嗒……

窗外的春光晃得人眼晕,戚隆灌下一大口凉茶,却浇不灭心头的燥意。

他看着坐在对面书案后,垂眼盯着公文已有半个时辰,却连一页都没翻动的好友白怀瑾,忍不住叹了口气。

“怀瑾兄,”他又把茶杯重重顿回桌上,“这都第几天了?你这般闷着写写画画,能写出朵花来解你相思苦不成?”

见白怀瑾眼皮都没抬,他索性把话挑得更透,“护国公那侄儿鹿鼎季,摆明了有备而来!鹿家在军中根深蒂固,桑姑娘真嫁了他,玄月堂怕也是护国公府的囊中物!你这闷葫芦样子,再想不开,桑姑娘可就真成别人家……”

戚隆话锋一转,眼里带上点戏谑又无奈的光:“除非那位谢钧钰肯回京,兴许还能争一争你心上人。”他纯粹是苦中作乐,拿那远在天边的谢钧钰刺激一下眼前这尊石佛。

一直沉默的白怀瑾,指尖捏着的紫毫笔管,毫无预兆地“啪”一声脆响,断成了两截。

墨汁溅上摊开的公文,洇开一团小小的污渍。

戚隆眼皮一跳,心道坏菜,刺激过头了。

他刚想描补几句,却见白怀瑾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素日清亮疏阔的眼眸,此刻沉如古井,没有丝毫被激怒的征兆,反而是一种破开了重重迷雾般的沉寂冷光。

戚隆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紧。

白怀瑾没接关于谢钧钰的茬,只沉默地放下断笔,又掏出丝帕,一点一点仔细擦拭着指尖沾染的墨汁。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却莫名带着股沉沉的压迫感。

随后,就在戚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目光注视下,白怀瑾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绕过书案,径直走进了与书房相连的内室。

“哎?怀瑾你……”戚隆茫然地唤了声。

内室很快响起开箱启柜、翻找衣物的窸窣声。

没过多久,珠帘响动,白怀瑾重新走了出来。

他身上已不再是那身深青寡淡的常服,而是焕然一新!一袭雨过天青锦缎直裰,面料光泽温润柔和,其上用极细的银线绣着若隐若现的云纹,在门缝透入的光线下流转着低调的华光。腰间是同色丝绦束着,坠了块毫无瑕疵的羊脂白玉环佩。

原本随意束起的发髻,此刻也仔细用一根碧玉簪重新绾正,衬得他本就分明的五官更加挺拔俊朗,整个人仿佛一块蒙尘的玉石被骤然拭亮,散发出灼目的光华!那精心修饰过的形容气度,哪里还有半分这几日“为情所伤”的颓废?

戚隆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愣是没反应过来。

这是唱的哪一出?孔雀开屏?

白怀瑾走到镶嵌云母的穿衣铜镜前,微微侧身,抬手理了理肩头一道几乎看不出来的细小压痕,姿态端方,一丝不苟。

直到镜中那个挑不出半分瑕疵的身影满意了,他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目瞪口呆的戚隆脸上,薄唇轻启,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去见她。”

戚隆脑子“嗡”地一响!

“哐当!”一声,他手里的茶盏没拿稳,直接摔碎在青砖地上,茶水四溅。

“见谁?桑姑娘?你现在去?!”戚隆急得舌头打结,手忙脚乱地避开地上的碎片,“你疯了不成?!桑姑娘还病着!桑夫人护得眼珠子似的!还有那护国公府。鹿鼎季和他那叔叔护国公鹿擎!那老家伙现在把桑姑娘家守得跟铁桶一样!就等着你白送上门去揍呢!你这身板打得过……”

他话没说完,白怀瑾已长腿一迈,带着那身崭新华贵得晃眼的衣袍光泽,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书房门。

阳光瞬间涌了进来,笼罩住他挺拔清绝的身影。

“哎!你等等我!”戚隆看着那毫无迟疑的背影,头皮发麻,心里叫苦不迭,却也怕兄弟吃亏,跺了跺脚,慌忙追了出去,“白怀瑾!你个浑小子给我站住!别真去送揍啊!”

春风穿过桑府庭院中新抽嫩芽的柳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花香和潮湿的泥土气息,悄悄钻进一扇半开的雕花窗棂。

窗内静室暖融,药香混合着安神香饼的沉郁气息在空气中静静浮动。

桑知漪靠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织锦软毯,手中捧着一卷诗集,指尖白皙纤细,骨节处透着一抹病气未褪的淡青色。

窗外的光线柔和地映在她侧脸上,显得过分清减的脸颊有些苍白,唇色也很淡。

她不时用一方素净的软帕掩住口,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咳嗽,每咳一下,细长秀气的眉尖便会无意识地微微蹙起,带着令人心怜的倦怠。

“哎呦我的小祖宗!”珠帘一响,柳氏端着个缠丝玛瑙碗快步走了进来,一见女儿又在看书,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她把碗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浓郁的燕窝甜香顿时弥漫开。她不由分说地抽走了桑知漪手里的书卷,半嗔半急道:“跟你说多少回了,病气还未退尽,最耗不得精神!那玄月堂的账目也罢,书本也好,统统放下!天塌下来,也没有你身子要紧!”

语气坚决,毫无商量余地。

桑知漪无奈地笑了笑,温顺地任由母亲拿走书卷,顺从地接过她递来的温白水,小口啜饮润喉。

珠帘再次响起,一个穿着海棠红春衫的少女探身进来,是表姐魏墨茵。

她生得杏眼桃腮,身段窈窕,一进来眼珠子就粘在了桑知漪身上,尤其是在她掩口轻咳时更添三分柔弱纤细的腰肢上流连不去,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知漪妹妹这病了一场,倒像是脱了形儿的柳枝,越发清减飘逸了。这腰身细得……哎,真是羡慕煞人了!不像我,怎么收束都……”

她自顾自地说着,却猛地感觉背脊一寒。

只见柳氏正端着那碗温热的上等官燕窝,一双保养得宜的凤眼沉沉地扫了过来,目光在魏墨茵身上转了一圈,停在她过于“饱满”的心口处一瞬,声音听不出喜怒:“茵姐儿这话说的倒也在理。病了是该好好补补,不能一味清减。”

魏墨茵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下一瞬,柳氏已转向门口侍立的嬷嬷:“吩咐小厨房,给表小姐的汤水点心翻倍!早、中各一碗滋补药膳,晚上再加道雪蛤燕窝羹。姑娘家身量太苗条了未必是福气,须得丰腴康健才好!”

魏墨茵的脸“唰”地白了,心里惨嚎一声,对上柳氏那不容置喙的眼神,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强撑着笑容福了福身:“是,多谢姨母怜惜。”

帘子再次一挑,这次进来的是两位夫人。

走在前面的妇人身穿素锦褙子,面容温婉中带着干练,正是玄月堂另一位话事人许夫人。

后面跟着她的一位嬷嬷,手里捧着两个沉甸甸的锦盒。

许夫人目光扫过榻上明显清减许多的桑知漪,眼底闪过疼惜,随即上前对着柳氏笑道:“姐姐别忙了,我们自己进来。夏姐姐不巧今日有事缠身,实在分不开身,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代她过来看看我们知漪。”

她说着,引那嬷嬷上前打开锦盒,里面是两支上好的老山参和数包气味浓郁的药材。“都是些养元补气的粗陋东西,给知漪调养身子用。”

她又看向桑知漪,眼神温和却认真,放低了声音:“夏姐姐让我务必给你带句话:好孩子,京城的梧桐枝头,栖息着凤凰的梧桐树也不止一棵。鹿家那头不过是其中一棵枝叶盛些罢了。万不可因他一家之言,便说什么终身不嫁的傻话!你只管放宽心思养病,万事有玄月堂替你顶着。别怕!”

这番话如同冬日暖阳,瞬间融化了柳氏心头积压多日的忧虑与委屈。

这位素来坚强的主母,眼眶竟倏地红了,别过脸去,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语带哽咽:“夏姐姐和许夫人,我们知漪何德何能得你们二位如此……”

许夫人轻轻拍了拍柳氏的手背,目光落在桑知漪苍白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深沉,声音也放得更柔更缓:“姐姐快别这么说。许是我的私心,见着知漪这般年纪,这般模样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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