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晋王那厮再敢逼迫,他便立刻放出风声,甚至伪造文书!咬死了说白怀瑾与桑知漪早已定下婚约!
白纸黑字,名分既定!便是晋王,难道还能公然强抢有夫之妇不成?这层“名分”的屏障,足以抵挡那滔天权势的恶意!
至于将来?桑凌珣捋须微笑,胸有成竹。等到晋王这阵邪风彻底刮过去,尘埃落定,危机解除。白怀瑾自可去寻他的心上人,他的漪儿也尽可安心等待谢钧钰凯旋!
两人本就无情,届时一拍两散,各自安好,岂非两全其美?他的宝贝女儿,还能顺顺当当留在身边,再享两年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
“妙计!妙计啊!”桑凌珣越想越觉得此计天衣无缝,忍不住抚掌低笑,多日的阴霾仿佛被这“机智”的光芒一扫而空。
至于白怀瑾是否愿意配合?至于这“假婚约”可能带来的种种后续风波?此刻被“父爱”和“急智”冲昏头脑的老父亲,已然顾不得那许多了。
而被父亲如此“精心谋划”的桑知漪,对此间种种暗流汹涌,浑然不觉。
她的世界,此刻正浸润在玄月堂那混合着草药苦涩与生命坚韧的独特气息里。
重生一次,她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触摸过死亡的冰冷,也因此,对“活着”本身,怀抱着近乎虔诚的敬畏与珍视。
玄月堂是玄月夫人为贫病孤苦之人撑起的一方庇护所。在这里,桑知漪见过太多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躯体,听过太多被苦难磨砺却依旧不肯放弃的灵魂发出的微弱呼号。
每一次俯身,为那骨瘦如柴的老妪擦拭额头的冷汗;每一次蹲下,轻声安抚那因疼痛而哭泣的孩童;每一次将亲手熬煮的汤药,小心喂进那气若游丝的病人口中……
她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这不仅仅是施予,更是一种震撼灵魂的汲取。她从中感受到一种磅礴而原始的力量——活着,呼吸着,感受着阳光与疼痛,这本身,就是生命最庄严的馈赠。
幸福,从来不是攀附于他人枝头的凌霄花,等着别人垂怜浇灌。它深深扎根于自己内心的沃土,源于那份对生命的全然接纳与热爱,源于付出时内心的充盈与富足。
过去的桑知漪,将自己全部的价值和喜怒哀乐,都系于一个男人飘忽不定的爱与不爱。像一株失去攀附的藤蔓,最终在自我怀疑与哀怨中枯萎凋零。
何等愚蠢!何等可悲!
如今,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那迷失的灵魂重新拼凑完整。她并非日日都来玄月堂,但只要踏入这里,必定全神贯注,倾尽心力。对于那些同样身处困境的贫弱女子和懵懂孩童,她更是倾注了格外的耐心。
已有好几个被她从绝望边缘拉回的女子,凭着一股韧劲和桑知漪的担保,走进了她的“梅煎素雪”香饮铺子,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挣得一份足以安身立命的工钱和尊严。
看着她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桑知漪的心湖便漾开温暖的涟漪。
她正俯身于一张简陋的病榻前,用温热的湿布巾,轻柔地为一个刚刚熬过一场高热、浑身被汗水浸透的年轻妇人擦拭脖颈。
妇人昏沉中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桑知漪立刻放下布巾,端过旁边温着的药汤,用小勺一点点耐心地喂入她口中。
阳光透过简陋的窗棂,落在她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而坚定的金边。
那个曾经为情爱所困、苍白脆弱的灵魂,在给予他人温暖与希望的过程中,正悄然蜕变,如同枯木逢春,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坚韧与光华。
寒气裹着药香在玄月堂内浮动。桑知漪刚清点完最后一批治咳疾的药包,指间还沾着桔梗微苦的气息。许夫人踏着一地晨光进来,额间几缕银丝在寒意里显得格外温润。
“漪姐儿,”妇人声音轻柔,带着长者的关切,“今冬格外冻骨,病倒的老人孩子比往年多出不少,辛苦你了。”
桑知漪忙起身,唇角弯起温软的弧度,摇头:“您言重了,真不辛苦。只是……”她指尖轻轻点过空了大半的药柜,“桔梗、麦冬这些镇咳平喘的药材快见底了,若补不上,怕撑不了几日。”
许夫人微微颔首,眼中赞许更浓:“药材的事你莫操心,自有旁人张罗。”她话锋一转,带着点隐秘的欢喜:“我今日来,是有件好事知会你。夏夫人那边特地托我带话,后日想请你去府里坐坐,可方便?”
“夏夫人?”桑知漪猛地抬眼,脸颊倏地飞起两团薄红,指尖无意识蜷紧。那是玄月夫人夏知虞!纵使久居深闺她也听过其名,一介女流,撑起这偌大的玄月堂,广济世疾,是多少闺阁女子心中仰望的山峦。“我……自然有空!”声音里压不住的雀跃。
许夫人见她这般情状,笑意也深了。夏知虞是她看着长大的,性情眼界绝非凡俗,能得她青眼相邀,眼前这姑娘的品性定入了她的心。这缘分,值得高兴。
“夫人,”堂外传来侍女王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府上夫人请您立刻回去一趟。”
桑知漪微讶:“母亲何事寻我?”
襄快步入内,先朝许夫人行过礼,才转向桑知漪:“皇后娘娘千秋在即,特旨广邀京中淑媛。夫人请小姐速回,预备后日入宫的衣裳头面。”
“千秋宴?”桑知漪更觉意外。皇后素来尚俭,今岁北境烽烟未熄,宫中更是早早传出削减宫宴份例、躬行节俭的风声,“怎地突然……”
王襄垂首,语速飞快补了一句:“外头都说,是谢小将军在北境又打了一场大胜仗,龙心大悦。陛下欲借皇后娘娘千秋之喜,为前线大胜添一道光。”
谢钧钰……
那三个字如同石子投入心湖,桑知漪眸光极轻地闪动了一下,涟漪很快被平静盖过。她敛目转向许夫人,歉意深重:“夫人,您看这……”
许夫人早已明了,释然一笑:“无妨,事出凑巧,下回再约便是。入宫紧要,快些回去吧。”言语间尽是理解和温和。
……
“我的儿!”柳氏一叠声地招呼着迎出来,攥住桑知漪微凉的手就往里带,“可算回来了!瞧瞧,料子我都给你挑好了!快,让绣坊的人赶紧上手!”
堂中果然候着几位衣饰利落的绣娘,手上拿着软尺布样,满眼恭顺。
桑知漪扫过花梨木案上堆成小山的华美缎匹,蹙了眉:“娘,后日就是千秋宴,今日再量体裁衣,是不是……”太赶了?后日一早便得入宫,满打满算也就一日半。
“急什么?我出双倍价钱,还怕她们夜里绣花眼?”柳氏斩钉截铁,根本不容质疑,拽着女儿就往绣娘面前站定。她目光如梭,在桑知漪身上逡巡几个来回,心头又酸又涩又恨。
女儿抽条了,身量明显比初冬时高挑了些。入冬至今,她想给女儿添几身鲜亮新衣,不知提了多少回,回回都被女儿含糊过去。柳氏心里门清——女儿那点玲珑心思,全系在北边那个人身上了。
谢家小郎在京时,她这宝贝女儿哪一日不是粉雕玉琢,裙裾飞扬,走在花园里都带着光。可人一走,女儿便换了个人似的,一冬下来,竟把自己埋进玄月堂那灰扑扑的善院里,整日素服素颜,跟个小尼姑差不多。那身女儿家常穿的鲜亮颜色,仿佛都随人去了边关。旁人嚼舌根子说“水性”的闲话刀子似的刮她这当娘的心,她夜里抹泪不知多少回。才十五岁的孩子,心里得多苦?偏生又是个直筒脾气,痛都闷在心里。
柳氏是又心疼又着急。心疼女儿心事无人诉,急的却是另一桩——总不能让女儿把大好年华都耗在遥遥无期的等待里啊!女儿家的时光哪经得起磋磨?她看得明白,也早有了盘算。
反正,蔺家那小公子就不错!学问好,模样好,人也和气,关键是……
柳氏目光不动声色在桑知漪脸上一转,看着女儿被迫展臂量身的无奈侧影,暗自盘算,这千秋宴,非得把女儿打扮成一朵出水芙蓉不可!叫那些瞎了眼的蠢货好好瞧瞧,她的漪儿何等清丽绝伦!
踏入宫禁,森严与华贵扑面而来。因着桑知漪家世在满殿朱紫面前着实不算起眼,她倒得了份意外的自在,寻了个僻静角落和母亲安然坐下。
前世,因白怀瑾步步攀升,她也曾被推上这风口浪尖的高座。每回宫宴,身姿要端,仪态要雅,唇角要时时噙着无可挑剔的笑,几盏茶下来,浑身骨节都像绷断的弦,脸颊肌肉更是僵得发酸。
重活一世,桑知漪早勘破了那些虚浮荣光。做众人仰视的明月?她更乐意做颗安静角落里的露珠,清清凉凉过自己的日子。
帝后并坐高位,接受内外朝贺。陛下的祝词中规中矩:“皇后仁慈淑慎,德仪无量,朕甚慰之。愿皇后福寿康宁,永受天恩。”皇后拜谢,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温婉。
酒过三巡,陛下便起身往前朝去了。殿内剩下繁复的贺寿仪礼,从后宫嫔妃、皇子公主,至外命妇和各家闺秀。待这一圈礼毕,再精致的御膳也失了鲜美滋味。桑知漪对此心知肚明,尤其在秋狝出了那档子事后,她对宫宴入口之物更是加倍谨慎,碰都懒得碰。
目光流转间,瞥见临川公主楚澜曦的身影。小公主也瞧见了她,隔着层层人影猛地眨眼使眼色,无奈她正被熹妃牢牢按在身边,小脸上写满了“快憋疯了”几个字。
有些日子未见,这小祖宗还是那副被骄纵坏又清澈干净的模样。桑知漪了然一笑,深宫锁住了她的脚步,倒也给她圈出了一方安稳岁月。
“看见没?”柳氏邻座传来压抑的议论,“听说这次借着皇后娘娘生辰,也是为三殿下相看未来的皇子妃呢!”
“怪不得来了这么多适龄的小姐,”另一人低声接腔,“全是水葱似的鲜嫩。”
选妃?
柳氏闻言,立刻和女儿交换了一个眼神。桑家根基不深,从未往这方面想过,自然也没听过风声。
桑知漪却是心如明镜。她安稳坐着,目光掠过殿内一张张或紧张或期待的年轻面容,最终落在大殿前方——鹿皇后身侧不远处坐着的,一位身量高挑、眉宇间透着一股子坦荡英气的少女,冯氏。
陕东道大行台的女儿,鹿家小公子鹿寒口中那个“连青蛇都吓不倒、日后定比我厉害”的继母人选。常年随父在外省,想必是见惯了天地辽阔,举止自有一份寻常闺秀难有的疏阔大气,席间那份谨小慎微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痕迹。
桑知漪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笑意。这样的女子,被一条小蛇吓住?确是笑话。
果然,宴至酣处,轮到各家淑媛展露才艺。这位冯小姐毫不怯场,起身抱剑行礼,旋即执剑而舞。寒光烁烁映宫灯,身姿矫若惊鸿起,剑气如龙破云开。非是寻常女儿家柔美婉转的舞姿,而是糅杂了疆场豪迈的刚柔并济,那份飒飒英风,令四座皆惊。
紧接着又有几位贵女献艺,琴笛书画,珠玉在前,倒也不算逊色。
桑知漪冷眼瞧着,未来三皇子妃项氏、五皇子妃杜氏皆在其列。她心念微动,凑近柳氏耳边,压着笑意悄声道:“娘,我敢打赌,三皇子妃,最后必是鸿胪寺卿家的项姑娘。”
柳氏惊疑看她:“此话当真?你这丫头,如何看出来的?”
桑知漪眉眼一弯,带着点俏皮和无人能窥的秘密,只伸出细白食指在唇边轻轻一竖:“嘘—我猜的呢。”
殿内暖融如春,缭绕着甜腻的果香与清雅的茶气,熏得人骨头都软了三分。
锦绣堆叠,钗环耀目,满殿的贵女命妇们脸上都端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画上去的面具。
晋王楚玉浔跨过门槛,带进一丝殿外初冬的寒气。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精心雕琢的浮华盛景,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钉在了最末一席。
桑知漪。
她微微侧着头,不知在看什么,唇角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
殿顶辉煌的宫灯投下光晕,映在她莹白的侧脸上,那笑容便显出几分朦胧的清冷来,与周遭热络的奉承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