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洛阳城的雾霭还未散尽,王府檐角的铜铃在晨风中叮当乱响,像是谁的心跳漏了节拍。
貂蝉倚着廊柱,指尖深深掐入朱漆木栏,袖口被露水洇得发暗。
“董卓此时召见,必是嗅到了什么。”王允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盏中涟漪荡碎了他紧锁的眉头,“昨日密会曹操之事若走漏半点风声……”
柳珩正束着护腕,玄色箭袖下露出一截缠着绷带的手腕。
他闻言抬头,晨光斜斜切过眉骨,在眸中淬出一星寒芒:“既已入局,何惧掀棋?”
貂蝉转身,月白披帛扫落案头一支玉簪。
她顾不得拾,径直走到柳珩跟前,嗓音轻得发颤:“公子可知,董卓召见外臣从不用晨时?此刻宫门未开,他却遣人来请……”她顿了顿,袖中指尖蜷起,“恐怕……”
柳珩系好腰间佩剑,剑鞘与青玉带銙相撞,铮然如裂帛。
他伸手拂去貂蝉鬓边沾的槐花瓣,低笑一声:“姑娘且备好吃食,等我回来便是。”言罢大步踏出厅门,衣袂卷起一阵风,惊得庭中灰雀扑棱棱窜上屋檐。
长街浸在铁灰色的天光里,两侧酒肆旗幡低垂,偶有早起的贩夫缩着脖子推车而过,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闷如远雷。
领路的军校按刀疾行,铁甲鳞片刮擦声似毒蛇吐信。
柳珩目不斜视,袖中暗扣三枚透骨钉——钉尖淬着幽蓝的光,是今晨貂蝉塞进他掌心的,以备不时之需,也好。
董卓府邸的兽头衔环门钹沾着血渍,石阶缝隙里嵌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金箔,不知是哪位朝臣身上上崩落的装饰。
柳珩抬脚跨过门槛,闻见穿堂风中混着酒臭与血腥的气息。
厅堂深处,董卓踞坐蟠龙榻上,九梁金冠歪斜,露出半边渗着油汗的鬓角。
他脚边跪着两名瑟瑟发抖的乐伎,箜篌弦断,满地玉盘珍馐间横着一具无头尸身,颈腔血尚未凝透。
“柳校尉——”董卓撕下条烤得焦黄的羊腿,油津津的指节敲了敲案上鎏金酒樽,“许久不见啊。”
柳珩行礼,随后站着等待董卓继续开口。
“你的身手还是那么飒爽矫健啊,不像某家,有些发福了。来,犒劳一下你吧,吃。”
他随意的像是不知道柳珩做了什么,反而让他入席用餐……虽然,这场景有些难以下咽。
他咬下一口羊肉,说着:“话说,你应该看到都城的惨状了吧?”
柳珩心一紧,但没说话,只是喝过一口酒。
“如今不管是谁都不能不承认,汉室这棵大树已经是腐朽不堪。”
他狞笑着,继续发问
“那么就让你猜猜某家接下来要做什么?”
“…是打算利用其权势?”短暂的思考,随后开口回答。
“不错。看来你也已经对力量的用途有所理解了呢。虽说已是朽木,但汉室毕竟有百年的基业,而依附于此的士族门阀更是根深蒂固。”
他似乎很不舒坦,庞大的身躯扭来扭去,又让一旁的歌女退下。
“因此,某家一定将其生吞活剥,绝不手软……至于这之后,是会变成一个战乱与活力的世间呢?还是被死亡掌控的混沌之世。就无法知晓了。”
他痛饮一口酒,这是在为自己辩解吗?或许他只是在贯彻自己的意志。
“但是,若没人站出来做些什么的话,只会让这慢性的腐败不断蔓延下去。这可不是某所期望的。而且改变现状的力量已经在我手中……
所以,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在我手底下做事?”
“……请恕在下拒绝”柳珩拒绝了。董卓或许有着人格魅力吸引着西凉军为他效力,但如此混沌的局面绝非柳珩所愿。
“哼,虽然无视你的意愿,强行将你据为己有为我所用的方法有很多。不过,正是因为你这态度才更有价值。”
董卓并没有发怒,他只是平淡的叙述。
“柳明渊,你就仿佛那吹拂过世间的缕缕清风,身怀毁天灭地的至力,又妄图抚慰全天下人。”
他感慨着。
“而某家理想的‘生’,就在这阵清风之中。
因此,柳珩,某的理想所在,今后也在这苍穹之下,去自由驰骋吧。”
……
柳珩踏出董府,西天最后一缕残阳正被乌云吞噬。
街边槐树的枝桠在风中张牙舞爪,像极了董卓席间那柄割肉金刀投在墙上的暗影。他握紧剑柄,掌心黏腻的冷汗渗进皮革缠绳,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血是汗。
洛水在远处呜咽,河面浮着几盏残破的莲花灯——白日里被董卓亲兵踹翻的乞儿尸首,此刻正随波逐流。
“清风?”他嗤笑一声,齿间还残留着董卓宴席上的腥膻。
董卓说得对,他确如一阵穿行乱世的风,吹散几缕血腥,却撼不动尸山血海;抚过几寸焦土,却熄不灭燎原之火。
方才席间董卓撕扯羊腿的模样与记忆重叠——何进头颅滚落朱雀门时,喉管也是这样豁着血淋淋的洞。
巷角忽传来孩童啼哭,柳珩猛然驻足。一名蓬头妇人在瓦砾堆中翻找,怀里婴孩的襁褓浸满泥浆。
他下意识探向钱囊,却见一队西凉骑兵纵马而过,马蹄将妇人刚拾起的半块胡饼碾作尘泥。
“柳公子。”
貂蝉的声音自槐荫深处传来。她提着盏白纱灯,灯火晕染裙裾上的花纹,仿佛振翅欲飞。
“义父让我来接应。”她递上帕子,绢角绣着并蒂莲——昨日南市同游时,她曾在香料摊前捏着这方帕子掩唇轻笑。
柳珩未接,反将淬毒透骨钉按回袖中。钉尖幽蓝微闪,恰似貂蝉耳坠上摇晃的孔雀石。
“董卓说,要借我这阵清风生吞汉室。”他望着洛水上漂流的尸灯,喉结滚动,“可他不知道,风也能助长火势。”
貂蝉指尖抚过灯纱,忽地轻笑:“公子可见过野火焚原?初时不过星火一点,待东风起——”她吹熄灯火,黑暗瞬间吞没二人身影,“便是冲天烈焰。”
更鼓声自皇城传来,柳珩转身走向王府。
夜色在他玄色深衣上流淌,剑穗扫过青石板,拖出一道水痕般的月光。
廊下阴影里,七宝刀在曹操掌中泛着冷芒,王允正将密信投入火盆。
焦糊味升腾时,柳珩已蘸着茶汤,在案几画出未央宫廊柱的影壁图。
董卓不会知道,他宴席间一句“生吞活剥”,让柳珩终于看清——乱世豺狼,从来听不懂清风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