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真的…那罪过可就大了!”
胡振邦几乎低吼出来,如同冰锥般尖锐的念头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纷杂思绪,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遍全身,直达天灵盖,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废弃船屋里浓重的鱼腥味似乎都无法掩盖胡振邦额头上瞬间冒出的冷汗。他猛地挺直了背脊,黑暗中那双能清晰视物的眼睛瞪得极大。
胡振邦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船屋里焦躁地踱了两步,坚硬的军靴踩在潮湿腐朽的木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将最近观察到的所有碎片信息强行拼凑。
胡力化身“工藤新一”,用真金白银在达维亚底层倭军中掀起了抓捕黑皮的风暴!黑皮像牲口一样被源源不断地送往那个神秘的山洞“招聘点”。胡力只要“黑皮”,且需求量巨大!
爪瓦岛丰富的资源,锡矿、石油、橡胶园!这些地方是倭国战争机器运转的命脉,需要海量的、廉价的、可以随意压榨的劳动力!以前,这个角色还有爪哇本地黑皮分担。
当“黑皮”被胡力的“高薪招聘”疯狂吸走,那些矿山、油田、种植园怎么办?倭军不可能自己放下枪去挖矿割胶!爪瓦本地劳动力市场必然出现巨大真空!
华人!达维亚乃至整个爪瓦,拥有数量庞大、吃苦耐劳、且普遍掌握一定技能,工匠、账房、甚至懂简单机械的华人群体!他们之前虽然也受压迫,但大规模、系统性、暴力抓捕青壮年男性华人的行动,是最近才陡然加剧的!时间点…恰恰与胡力“招聘”黑皮行动进入高潮期高度吻合!
“嘶…”
胡振邦倒抽一口凉气,手指无意识地用力,他好似看到了一条清晰而残酷的逻辑链条。
胡力高价“招聘”黑皮 , 爪瓦底层黑皮被大量抽走 , 倭军控制的资源点面临严重劳力短缺 , 倭军为维持资源掠夺供应,必须寻找新的、可大规模奴役的劳动力来源 ,所以目标重新锁定,那就是华人青壮年!
“汪阿婆的儿子陈老板、码头阿强、木匠周师傅、洋行林先生、懂机械的小伙子…甚至当过厨娘的李寡妇!”
胡振邦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汪阿婆悲愤的控诉在他脑里回响。这些人被抓捕的特征,壮劳力、技术工人、特殊技能者,完美契合了填补倭军因“黑皮”流失而产生的劳力缺口需求!
“刀疤脸”森田亲自出马督阵!这哪里是普通的“征调”?这分明是特高课主导的、有组织有预谋的、针对华人群体的系统性抓捕奴役行动!是将华人当作牲口一样,填补因胡力“招聘”行动而挖出的巨大劳工黑洞!
冷汗顺着胡振邦的鬓角滑落,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震惊、愤怒和深深自责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内心。
“我们…我们在帮鬼子递刀?”
这个念头让胡振邦如坠冰窟。
胡力的“招聘”计划本意是削弱黑皮的人口基数,加大华人在本地的影响力,同时利用鬼子的贪婪,挑拨鬼子和爪瓦人之间的矛盾。
尤其是清野谦次和永山太郎的那一步棋子,要是最后被爆出去,肯定能扭转黑皮对倭人的好感度,甚至刀兵相向。
计划本身无可厚非,甚至极其高明。估计胡力都万万没想到,计划执行产生的连锁反应,竟如此血腥地转嫁到了无辜的华人同胞身上!鬼子为了填补自己挖矿割胶的劳力空缺,直接对华人举起了屠刀和绳索!
“陈老板他们…那些被抓走的同胞…”
胡振邦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仿佛看到了那些被绳索捆绑、在枪托驱赶下推上卡车的绝望面孔,听到了小女孩被踹倒在泥水里的哭喊。他们的苦难,某种程度上,竟是被自己人的行动催化、加剧的!尽管是无意的。
“必须修正!必须阻止!”
一股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攫住了胡振邦。他不再仅仅是寻找和串联本地的抵抗力量,他需要和时间赛跑,与一场由己方行动间接引发的、针对同胞的灾难赛跑!
胡振邦猛地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凳,重新点燃了那盏微弱的油灯。昏黄的光线再次照亮了那张手绘的达维亚地图和那本写满情报的记事本。
怕自己嘴笨说不清楚,所以没打电话,胡振邦直接捧着手机开始打字,把自己的推断形成文字,然后发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胡振邦吹灭油灯,却没有再坐下。像一尊沉默的铁塔,矗立在黑暗与腥臭中,锐利的目光穿透薄薄的船板,投向达维亚灰蒙蒙的、危机四伏的黎明。
“归巢燕”的翅膀,不仅沾上了露水和血腥,更背负上了一层沉甸甸的、因己方行动间接导致的同胞血债。他必须飞得更快,更拼命,才能在这张由贪婪、战争和意外因果交织成的巨网中,撕开一道新的道路。
黎明前的微光勉强透过窗帘缝隙,在胡力房间里投下几道灰蒙蒙的线条。胡力裹着薄毯,睡得正沉,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不知梦见什么好事而露出的弧度,睡得很是‘安详’。
“少爷!少爷!醒醒!快醒醒!”
金南焦急的声音像一把锥子,猛地刺破了宁静的清晨。他几乎是撞开了房门,几步就冲到床前,也顾不得打搅胡力的好梦,直接上手去推他的肩膀。
“唔…金南?天还没亮呢…吵什么…”
胡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被强行开机,拽出梦境的烦躁让他眉头紧锁,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睡意,下意识地想翻身避开那只推搡的手。
“出事了!大事!我们…我们可能闯大祸了!”
金南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恐慌。他脸色煞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他手里还紧紧攥着胡振邦发来消息的手机,屏幕还亮着。
“闯祸?”
这两个字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胡力激灵一下,残余的睡意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猛地翻身坐起,毯子滑落到地上也浑然不觉,心脏在胸腔里“咚”地一声重重砸下。
“闯什么祸?说清楚!”
胡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眼神像是带着刀子,死死钉在金南脸上。
金南把手机几乎是塞到了胡力眼前,屏幕的亮光刺得胡力眯了下眼睛。
“是老胡!他连夜发来的信息!你…你快看!”
金南的声音又急又快,手指因为用力让指节发白。
“是关于我们‘招聘’黑皮…引发的…引发的连锁后果!”
“黑...黑皮...”
胡力一把夺过手机,手指因为刚睡醒还有些僵硬,急切地划拉着屏幕,目光像扫描仪一样飞速掠过胡振邦发来的那一大段文字。起初,他还带着一丝被吵醒的不耐和“能出什么大事”的侥幸。但随着那些冰冷的逻辑链条、残酷的因果推论、同胞被抓捕奴役的血淋淋画面通过文字涌入脑海。
“刀疤脸森田亲自督阵…系统性抓捕…华人牲口一样填补劳工黑洞…”
“我们…在帮鬼子递刀?”
“同胞的苦难…被己方行动催化、加剧…”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胡力的太阳穴上。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变得和金南一样惨白。那双总是闪烁着算计和自信光芒的眼睛,此时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收缩着,里面清晰地映着手机屏幕的幽光,却空洞得可怕。
胡力看完了。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像一张凝固的石膏面具。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都停滞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胡力骤然变得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金南因为紧张而吞咽口水的细微声响。
胡力整个人僵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被那短短几百字的推断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力气。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昏暗的墙壁,眼神失去了焦点,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被当头棒喝的茫然、以及…一种冰冷彻骨的恐惧和…荒谬感?
金南看着胡力这副模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焦急地等待着。
足足过了有半分钟那么长,胡力才像是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呃…咳…”
胡力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且怪异的音节,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紧接着,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炸开,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头皮像是被无数细针同时刺中,又麻又炸,每一根头发似乎都竖了起来。
“嗬…”
又是一声压抑的抽气声。胡力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连带着他捏着手机的手指都在剧烈地抖动,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不规则地晃动,映照着他那张写满了“怎么可能”表情的脸。
“好心…办坏事…”
胡力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苦涩和一种被真实狠狠嘲弄的荒谬感。
“我…我千算万算…算准了鬼子的贪婪,算准了黑皮的短视…算准了挑拨离间的火候…我甚至…甚至把清野和永山都算成了棋子…”
胡力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极度自责中寻找一丝逻辑上的慰藉,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猛地抬起手,不是看手机,而是用力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和眼睛,仿佛是想隔绝眼前这残酷的现实,又像是被巨大的信息冲击得头痛欲裂。
胡力的手指深深地插进发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掉了所有的精气神,从那个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布局者,变成了一个被自己亲手点燃的灾难之火灼伤的茫然少年。
“怎么会…这样…”
胡力埋着头,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滔天的悔恨。
“我…我是想帮他们人…是想削弱敌人…我…”
反复咀嚼着“好心办坏事”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割在心上。他精心构筑的棋盘,那看似完美的借力打力、驱虎吞狼之策,最终落下的棋子,却狠狠砸在了自己同胞的头上!
胡力就这样佝偻着背,坐在凌乱的床铺上,在黎明前最深的昏暗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
房间里只剩下压抑且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被胡力攥在手里、如同罪证般发着微光的手机。
他需要时间消化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更需要时间来思考,如何在这由自己“无心插柳”引燃的滔天烈焰中,亡羊补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