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之序一直安静地听着景文帝的旨意,那张俊秀的面容上,自始至终都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可当听到“忠义伯”三个字时,他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桃花眼深处,还是掠过了一抹暗芒,稍纵即逝。
裴玉岑...忠义伯?
真是天大的笑话!
一个靠着女人上位的软骨头,一个在新婚之夜就被戴了绿帽子的废物。
如今,竟要靠着替阿瑶姐姐挡下致命一箭,来换取这等光耀门楣,青史留名的荣耀?
封了忠义伯?
何其讽刺!
可当听完景文帝最后那句“保其后人三代荣华”的时候,韩之序垂下了头,那紧抿的唇线却不可抑制的扬了起来。
哦?
看来,裴玉岑乃是苦寒独户,家中并无兄弟,膝下也尚无子嗣这件事,不止他查得一清二楚,御座上那位九五之尊,也是心知肚明啊。
这所谓的“保其后人三代荣华”,听着何等恩重如山,实则...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不过...
景文帝肯定不知道,裴玉岑甚至都没有和他那个表妹洞房吧。
不过韩之序没能暗自高兴多久,很快他又陷入了纠结。
心底开始剧烈摇摆。
扳倒李锐,清查慈光寺那见不得光的腌臜事,裴玉岑这枚棋子至关重要。
可一想到裴玉岑可能借此“救命之恩”,重新出现在阿瑶姐姐面前,甚至……动摇阿瑶姐姐的心意。
韩之序便还能感受到半日前那难以言喻的恐慌与戾气。
裴玉岑......还是死了的好。
至于慈光寺,没了裴玉岑,他总能想到别的法子!
韩之序这边心思百转,祈祷裴玉岑早死早超生。
而跪在周围的其他大臣们,更是神情各异。
有的人眼中是毫不掩饰艳羡。
裴玉岑此人,不过弱冠之年,入仕才多久?
之前错过了成为大靖唯一驸马爷的机会,可这不又凭这一场生死劫难,博来显赫爵位与荣光。
这简直是一步登天,光宗耀祖!
毕竟在他们看来,裴玉岑已经算是保住了一线生机。
心思更深沉一些的,已经在暗暗揣摩圣意,还有李锐此番态度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深意。
李锐此刻自然也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但他毫不在意。
他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他伏在冰凉的金砖上,再次扬声。
“陛下圣明!”
“皇恩浩荡!”
“臣,替裴侍郎,叩谢陛下天恩!”
经此一事,裴玉岑若是侥幸活下来,必然对他这位“仗义执言”的顶头上司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届时,裴玉岑这枚棋子,在他手中,便会分量更重,也更好用了。
若是死了...
那也没关系。
一个“为护公主而死”的忠义伯,其哀荣,其名声,同样可以被他利用,用来做更多的文章。
至于慈光寺那边......
呵,不过是再费些功夫,重新挑选一个合适的替代者罢了。
李锐算盘打得噼啪响,心中已是胜券在握。
景文帝将下方众臣百态尽收眼底。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一个低垂的头颅。
最终,在以陈阁老为首的几位内阁重臣身上,稍作停顿。
自他登基以来,大靖朝承平日久,已经许多年未曾轻易封爵,更遑论是“伯”这样显赫的爵位。
方才他一时权衡,说出了“忠义伯”的封赏,按理说,素来最重祖宗规矩,凡事都要引经据典谏言几句的陈阁老,应当会出言反对,或是至少提出些异议才对。
可......
陈阁老自始至终,都只是沉默地跪伏着,未发一言。
这不合常理的沉默,让景文帝心头闪过一丝疑虑。
是默认了?还是......另有考量?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跪在最前方的女儿身上。
林青瑶始终低垂着头,乌黑的发丝顺着白皙的颈项滑落,遮挡了她此刻的神情。
她跪在那里,身形挺直,却又透着一股旁人难以察觉的疏离。
就好像这御书房内的一切喧嚣、算计、封赏、荣辱,都与她无关。
瑶儿在想什么?
景文帝心中微动。
他做的是帝王权衡,那么瑶儿对裴玉岑此举,又是什么看法?
是会感激涕零?
还是......依旧心如止水?
景文帝目光不着痕迹的略过她身后的韩之序。
哼,看来他这位镇抚使,还需得更加努力啊。
御书房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众人压抑呼吸声。
良久,景文帝才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今日之事,干系重大,绝不可姑息!”
话音落下,贺晋酌重重将头磕在地上,额头触及冰凉坚硬的金砖,瞬间便是一片刺目的红。
“陛下!”
“臣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他声音粗哑而急切,“然此等恶行,绝不可姑息!”
“请陛下许臣,许禁卫军彻查此事!”
“定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这是理所应当的,他也必须这么做,才能戴罪立功。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御座上那位帝王的最终决断。
景文帝却没有立刻回应贺晋酌的请命。
反而将视线,落在了身姿依旧挺拔,的韩之序身上。
后者敏锐察觉到了来自上方的视线,他收敛神思,缓缓抬起头来。
韩之序知道这道视线意味着什么。
密林之中发现死士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犹豫就吹响了代表着镇抚司最高指令的竹哨。
从那一刻,他就清楚的知道。
镇抚司,这个隐藏在煌煌天威之下,只对帝王负责的隐秘存在,以及他镇抚司现任指挥使的身份,再也无法完全藏匿于阴影之中了。
可他并不曾有半分后悔。
哪怕冒着镇抚司历来规矩,暴露了身份,总好过让阿瑶姐姐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毕竟对于韩之序来说,她的安危,永远排在第一。
他眼神清澈而坦然,没有丝毫躲闪地迎上了景文帝的龙眸。
御书房内的龙涎香无声燃烧,青白色烟雾袅袅升腾,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似一层朦胧轻纱,模糊了彼此面容,却隔不断那份无声的...交流。
景文帝:不装了?跟朕摊牌了?
韩之序:微臣也没装过啊。
哼。
景文帝收回了视线,重新落在贺晋煜跪伏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