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个奶奶?”尘黛一听,拔腿就要走,又觉得是她提荷兰猪才引起这番争吵,愧疚使她有点踌躇。
“快去吧。”杨雪芹再次催促。
她自己经历过众目睽睽下的难堪,知道有人旁观,是多大的侮辱,即便旁观者只是孩子。
“我回家了。“尘黛轻声道。
尘英低着头,摆弄地上的土块,那个劲没有了。
“在你奶奶家。”杨雪芹再道,说完回转身,往地头走。
“她男人昨天喝的又掉沟里去了,哼,这就是自己找的男人。人前笑,背后不知道咽下去多少悔。
以后你找对象,我可得给你把住眼,万一找个这样的,那我养你就真一切打水漂了。
你看尘黛她妈,她娘家弟弟回去也开了家火烧铺子,什么烤箱、面粉、手艺、油盐酱醋,哪一个不是尘黛她妈出的?
这姐姐,啧,又出钱又出力。”
赵素珍拿眼睛盯着杨雪芹弯腰刨地的背影,喋喋不休,以为在传授一种真理。
“这张美英唯一干的糊涂事,就是怎么放养了她闺女。”
赵素珍完全沉浸在自己闭环的世界里。
尘英把头转向别处。
毕淑正坐在床边,绣满花的件件衣物,重重叠叠铺开于一张大床,与床头的荷花连成盛世花园。
她一个人守着,升腾出荒原般的苍苍凉凉。
“奶奶~”尘黛边喊边穿过空空明亮的天井,好似为自己壮胆。
“奶奶,念念妈说,家里多了个奶奶。”尘黛推开屋门,尾音在屋里荡了一圈,实际只是错觉。
“那是你二姨奶奶,都说我俩长得像。”毕淑正道。
她简直象一尊神像,鲜少晒太阳形成的苍白面容,毫无声息地坐在那里,似乎连血管中的血液已凝然退去。
只是她说话时,薄薄的眼皮上才重新出现宛如头发丝般纤细至极的淡紫色脉络网。
“姨奶奶人呢?”尘黛眨眨眼睛,适应一下室内亮度,问。
“走了。”
“这是干什么的?”尘黛扫一眼床,坐过来,指着奶奶手中的荷包道。
“装过路钱的,打发拦路小鬼,等我走时,记得把这钱袋放我手边。”毕淑正拿在眼前,借着木框漏窗仔细看。
滑亮藏蓝布,绣了厚厚实实的怒放花朵,明明已经努力做到生机勃勃,但就冷的让人难过。
“你二姨奶奶送来的,我们姊妹每人一个,你看,我二姐的手有多巧。”
“过了路,去哪?”尘黛其实明白什么意思,但她偏要笑着去问。
好像只要装得足够嬉皮笑脸,足够玩世不恭,足够对死亡大不敬,有些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
“哪也去不了,人死了就是一把灰。”
“奶奶,鬼也需要钱吗?”尘黛想起尘英。
“阴间阳间都一样,都得吃喝。”
毕淑正的鬼神观着实没有原则,立场极为不坚定。
“好看吗?”
毕淑正将一个枕头端端正正摆到床头,像倒过来的拱桥,她小心躺下,脖子正好卡在凹陷处。
绸缎藏蓝色底子,对称绣着红黄的连枝花花叶叶,花很大朵,仿佛给予足够的时间、水分、土壤和阳光,枝蔓花叶就会爬上她的脸。
“好看。”尘黛继续故作轻松道。
毕淑正刚起身,尘黛一歪身,枕了上去。
“快起来,不吉利!”奶奶严肃道。
“有什么不吉利,我就枕。”尘黛赌气。
“好孩子,你起来,起来看看我的抹额。”
毕淑正又从床上拾起一条藏蓝色抹额。一样的花朵繁复,只是换了颜色与品种,好像要把阳间的繁花都带到阴间去,用这样的繁茂热闹为孤旅傍身。
“好看,也给我做一个。”
“呸呸呸,小孩子话不作数。”毕淑正道,不知道她在跟谁解释。
毕淑正又把大红棉袄、藏蓝棉裤、老式棉鞋、单衣单裤单鞋一一拿过来仔细检查,谨慎表情聚在每条皱纹里,事关重大,万不可缝错一针一线。
尘黛埋住内心的沉重,玩世不恭“啧”一声,甩掉鞋,爬上床。
不顾奶奶阻拦,抢着穿这些衣服,还必须穿鞋戴帽来个全套,穿得潦草随意,将裤腿套进头,将袖子伸进腿,几次笑倒,她要表现的如见日常衣服,才能掩盖巨大的悲伤。
“还差一条裙子。”奶奶道。
“我还没见你穿过裙子。”
“走的时候要有。”
“为什么?”
“大家都有。”
在渡东庄,结过婚且活着的女人,尘黛不曾见过一个穿裙子,除了走出去的姑姑。
“从前,有个人半夜正睡着觉,忽然天井里白亮白亮的,他抬头,从窗户往外一看,满院子穿白大褂的人在那哭,哭得呜呜泱泱,他还纳闷呢,大声你们哭谁呢?也没人理他,就只顾哭。天不亮,家里人都还没起,他就死了,原来是哭他。”奶奶讲起故事。
“那别人是怎么知道,他看见了穿白大褂这事的呢?”尘黛故意找茬问。
“反正是知道。”奶奶笑笑。
“我从小也是跟着奶奶睡,有一天半夜,奶奶叫我陪她上茅房,她拉肚子,刚回来又喊我陪她去,一晚上来来回回去了好几次。我还嫌烦,还嘟囔,又要去啊,你自己去不行么。天亮就没了……”毕淑正愣神。
“我那天晚上怎么会嫌烦呢。”
“我买了块猪肉回娘家,我娘留我吃饭,说小三子,吃完饭再走吧。我说我不吃了,家里忙,过几天我再来。我娘那天那么不舍,一直送我到大门口了,还在说留下来吃饭吧。我都走出去很远很远了,回头看,她还在门口站着。过了几天,娘家那边来人告丧,说我娘没了。”毕淑正愣神。
“我怎么不吃了那顿饭。”
尘黛摆弄着衣服上的刺绣,沉默地听着。
毕淑正给尘黛尘屿讲过许多故事,掺杂着妖魔鬼怪、算卦先生及她的过去,每一个故事都有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唯有说到她的过去,尘黛开不了玩笑,因为那是真的。
尘黛一整天赖在奶奶家,陪她将衣服一一叠好,存到柜子里,仿佛离开,再回来,她也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