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钱,不必再交?”
听小九传达这件事的时候,余幼嘉正在周家熟悉的小院中欣赏热乎入手的铺面契书,而对面则坐着正在烹茶的周利贞。
周利贞欲俯身要给她添茶,但余幼嘉本没有品茶的爱好,便毫不留情的挡了回去,只满心满眼疑惑道:
“可我一个时辰前进城时分明还交了银钱......?”
今日难得无风雪,可化雪之时却仍是十足十的冻人。
小九下意识踩了踩脚下因奔走而浸透的湿靴,接话道:
“半个时辰前城门口才贴的告示,想来是守城的官兵先前也只是按照规矩办事。”
余幼嘉倒也没有真太过纠结那进城的几文银钱,只是复又问出了最令她奇怪的问题:
“这县令恨不得雁过拔毛,按理来说,不该取消入城费的......”
“外头的告示上写了什么?”
小九老实答道:
“那张告示上只写了从今往后不再收取入城费,老百姓们也在议论此事,不知县令为何改了主意......”
余幼嘉一时间有些沉默,垂眸思索,一只白皙如玉的手适时伸到她面前,给她端了一小碟茶点。
余幼嘉抬眼,便只见眉眼温润清阔的周利贞就着小九的言语,继续往下道:
“许是因为月余以来,城中百姓难以为继,不断出逃,税金也收不上来,那位马县令知道不能继续竭泽而渔下去了。”
“入城费若是不收,往后进城做生意的人就会多些,讨生活的流民也会更多些,只要百姓不死,他自然往后能赚到更多的银钱。”
这也是余幼嘉原先的想法,但,她还是有些许不明白的地方:
“可细想,却还有些不对。”
“各朝各代,最怕流民生祸,最近流民如此多,若维持原先的入城费,流民进不了城,自然也无法作乱生事,原先收入城费,将自己治下百姓逼出城去,现在流民多了,反倒不收入城费,难不成那马县令放着自己百姓不顾,去看顾流民不成?”
费解。
十足十的费解。
自从遇见这么个脑袋别在钱袋子里的县令走马上任,余幼嘉当真是一日比一日也没有算准过县令的下一步,对正常人的要求,也真是越来越低。
周利贞看着鬓角被揉出几丝碎发的余幼嘉,柔声道:
“那或许,也有别的缘故呢?”
“表妹你看......小九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应该是话没说完。”
“若是县令别有原因,要招人入城,这不就都说的通了吗?”
余幼嘉的诧异只维持了一瞬,便扭头去看向庭中的小九。
小九早知自己被看的透透的,却一时之间还是有些不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扭捏几息,才在两道目光共同的注视下硬着头皮道:
“......确实如此,半个时辰前贴在城门口的告示,有两张。”
“一张是不再收取入城费,另一张,则是说要......要招工。”
余幼嘉眉眼一跳,只觉脑子里有一根弦一时间绷得笔直:
“招工?”
“如此寒冬腊月,十一月的天,招工?”
“这是招工吗?这不是安排人送死吗?”
小九踌躇几息,到底是没敢接话,只能将告示又复述了一遍:
“.......第二张告示上说,马县令为感陛下荣恩,预备在明年陛下寿诞之前,为陛下盖庙修像,以颂太平盛世之德......”
“无论是县中百姓,还是治下流民,只要愿意去出工出力,百姓可替家中免除现下一半赋税,而流民在盖完庙之后,则可以得到崇安县的良民户籍......”
“还有,便是盖庙时,府衙会给工人提供住所,还有热汤饭......”
这显然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免一半赋税’,多么可笑的事情。
若是没有这个县令,哪来的另一半赋税?
至于良民户籍,住所,热汤饭,那明显是笼络流民的把戏!
需得知道——
冬日风雪中动工,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季都还是未知数!
没有吃食怎么动工?
哪怕真有良民户籍,也得有命活下去才能到手!
周利贞轻抿了一口茶水,收敛眸底的神色,一派平淡。
而余幼嘉的脸色,则是黑的要命。
小九闭了闭眼,终究还是觉得早死晚死都是死,还不如一口气将话说完:
“现下,外头不少流民都已经进城,剩下的,哪怕没有来,也都在奔走相告。”
“他们,他们说县令是个大好人,是个青天大老爷,不仅愿意收留给饭食,还愿意给户籍.......”
【砰!】
余幼嘉骤然而起的动作不小心磕碰了案几,此声巨大,打断了小九的言语。
周利贞当即脸色一变,要去查看余幼嘉的膝盖:
“没事吧?疼不疼?”
一点小疼,余幼嘉是不放在心上的,她面如黑炭,却仍握住了周利贞伸过来的手,一字一顿道:
“那样的牲畜,怎么也能被称作‘好人’?”
“这些流民,缘何又看不出那告示,要的是他们的命?”
她握的紧,却没有一丝旖旎之情,直接就将周利贞的手握住了一圈红痕。
两人一站,一坐,天然的居高临下之势,令周利贞忍不住微微阖了阖眼:
“.....未必不知道,为了一口粮食罢了。”
流民越聚越多,可愿意容纳他们的当地百姓却不多....不,是极少极少。
他们没有住所,没有粮食,只能行乞。
现下,有个人对他们说,只要干活,就有热汤饭,就有个地方睡觉,甚至若是做完了活,还能安定下来......
安定。
旁人或许不清楚,不明白。
但他,可太清楚‘安定’二字的威力了。
这种虚无缥缈的把戏,乃是为官者,以及上位者最最喜欢捏造的梦境。
只要捏住痛点,莫说是性命,银钱,城市,连滔天的权势也是唾手可得。
毕竟他.....曾经也是运用此道的个中翘楚。
这话简单,却令余幼嘉神色再度一暗,半晌才咬牙:
“表哥,这狗县令如此做,只怕晚些周边县城的流民都会汇聚到崇安县......”
“人一多,虽生意多多少少会好做些,可上头有县令的赋税,流民们又得赶工......”
届时人倒是多了,可却城中绝对回不到从前的安定。
而那些为了一口吃食而来的流民.......
又能活下多少?
余幼嘉不敢想,周利贞小心窥探着她的脸色,幽幽叹了口气:
“表妹,这新县令亲近朝廷,昏招频出,本也不会在意会死多少人。”
“虽旁人都不提,可你是聪明人,应该也能知道——
乱世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