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周氏与吕氏是凶手,对余幼嘉而言,就像是喝水一样简单。
但余老夫人显然有些会错了意思。
她满面肃然的盯着余幼嘉,已然浑浊老态的脸上,凝重而肃穆,竟是难得一见的高门主母气场。
余幼嘉原本以为余老夫人要说什么她又怀疑余家女眷之类的言语,却没有想到余老夫人仔细盯了她半晌,却只说道:
“嘉娘,如此......不好。”
“老身并非怪你怀疑吕氏,也并非在你面前将祸水引至周氏,而是想说——
无论是周氏,吕氏,王氏,赵钱孙李......都万不该疑罪从有。”
“罪人先有罪,而被称作罪人,若是无罪而罪,便是以己度人。”
“余家家训,行端品正,严于律已,律己中,便有一条是,依孟老之说,信人心本善。”
余老夫人攥着拳,努力将佝偻的背挺直:
“什么‘赌一手’谁是罪人,谁是凶手......”
“老身且凭一把年纪,托大问你一句,这是能赌的事情吗?”
“你聪明不假,能敏锐察觉到很多东西,可赌输赌赢,于你又有何用?”
“赌赢便能再高人一等吗?那赌输岂不是要让一个人白担恶名?”
余幼嘉少有这样被声声质问的时候,哪怕在她见多识广的前世,也未有人敢在她的面前说三道四。
可......
这些话,落在余幼嘉的耳朵里,却激不起半点怒火。
原因无它,十分简单。
那便是有些好事,你不做,他不做,且不认同如此去做,却不能落井下石,去取笑真正去做的人。
虽然相处不多,但与余家大部分女眷相处中的点滴,也能察觉出来,余老夫人所说其实也有些道理,许多人都品行温良,不然若是真的恶徒,只怕当时在她持刀砍院的时候,只怕便会冲上来同她拼个你死我活。
一派凝重之中,余幼嘉言语轻快:
“老夫人忘了......至始至终,我也从未说过我聪明。”
“人都有犯蠢的时候,我自然也不例外。”
“我颐指气使,我蛮横独断,不是因为我觉得我有多聪明,而是因为蠢人太笨。”
余幼嘉掀起眼皮,同那道苍老的目光对上:
“我不信什么人心本善,所以我一定要怀疑这两个人,我一定要疑罪从有,疑罪从重,不单是这两个,若是往后还有可疑之人,我也一定怀疑。”
“若有一天我错了,有人比我聪明,能压我一头,也可以如此待我。”
“您许是不喜‘赌’字,捏着长辈的好心教诲来教导我,不过我也不是同你赌,而是我就要赌,同我自己赌,同天命赌,赌赢我畅快,赌输我也不低头。”
“所以——不必教我,我不会听。”
不是余幼嘉一贯烦躁虺虺的语调,却令余老夫人明显一震。
两人明明近在咫尺,面前却好像在顷刻间弥散开一道天堑一般的鸿沟。
余老夫人的唇嗫嚅几下,终于还是失了力气,好半晌,才开口努力调转言语:
“.......如此,也好。”
“若还同余家从前的女眷一样,恐怕也没个生路。”
对,虽然这养在周氏膝下的丫头心性极为刚愎,可......
可也正是这样的心性,才带着这一家子如今有条不紊的安置了下来。
若是她也同余家那些哭哭啼啼的女眷一样,哪里还有活路呢?
思及此处,余老夫人勉强又打起了精神:
“嘉娘,祖母还要同你说一件事情,刚刚黄氏来此.......”
“祖母!嘉姐!童老大夫来了!”
余老夫人的声音被一道娇俏中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打断,四娘虎头虎脑的直直冲进了屋子:
“嘉姐!你快去瞧瞧,二姐三姐已经将老大夫引进了屋子,大伯母似有醒来的迹象呢!”
醒来了!?
余幼嘉一怔,掐住四娘软乎乎的包子脸便往外走:
“童老大夫施了针?”
四娘被掐住脸上的圆肉,一时间有些茫然:
“唔没油,老哒服给大波木围了一碗黑呜呜的钥,大波木就醒rua!”
rua!
余幼嘉心里松快,一边走,又一边捏了捏,四娘被牵着走了一段路,终于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开始试图反抗:
“假借,泥威慑么要签着唔的念揍噜?”
(嘉姐,你为什么要牵着我的脸走路?)
谁牵人走路牵脸?
这对吗?
余幼嘉假装看不到四娘的疑惑:
“快走吧,你脸上有东西,我给你遮遮。”
四娘.....四娘信了!
这对吗?
这肯定对!
余幼嘉又走了几步,这才回头喊道:
“老夫人,记得事儿!”
“您昨夜肯定没有休息好,钱财总归在我手里,大夫人这头便由我来料理罢,宽心!”
两人的观念明显是有差别的,只是远没有到需要针锋相对的地步。
余幼嘉对老好人总归愿意多一点耐心,而屋中的余老夫人听见这句话后,却是愣住了。
好半晌,看着空旷的屋内,这才缓缓靠在了陪伴多年的陪嫁婆子身上:
“自抄家之后.....老身,当真越管越宽,越来越糊涂了呢。”
两位年岁相当的婆子一左一右的站着,近乎异口同声的劝道:
“老夫人,如今已不是陈年旧规能束缚家中小辈的时候了。”
“往后如何,且看她们自己罢。”
老夫人沉默许久。
屋内,终究还是多了一道长长的叹息。
........
余幼嘉牵着四娘的小包子脸进了左厢房,一眼就瞧见今日又换了一身新衣裳的童老大夫,还有被二娘扶起,正在虚弱进药的大夫人白氏。
白氏面容较之昨天略有些浮肿,不过仅看脸色,却没有昨日那般苍白。
此时被二娘扶起喝药,一勺药也能进个半勺,算是不错。
余幼嘉收敛了神色,松开了四娘的脸,问候了一声童老大夫:
“童老大夫,您来了?”
“大夫人的情况如何?”
童老大夫叹息一声:
“用了好药,果然醒了。”
“往后,只怕药不能停。”
白氏正在进药,闻言一呛,嘶哑的咳了几声后,当即紧闭双眼,不肯再进药,二娘眼圈都红了:
“娘亲!性命攸关的时候,您怎就如此糊涂!”
余幼嘉揉了揉眉心,问道:
“既然有用,用便是,无论需要多少银钱,总得用的。”
“您带了多少药?若是咱们银钱不够,可否能请老大夫先将药留下,我们打个欠条给您,日后一定还上。”
童老大夫的脸色没有昨日轻松,但挥了挥手,神色仍然有几分昨日老顽童般的神态:
“不必打欠条,治病救人的事儿,要什么欠条。”
“我带了三日的药,这药特殊,煎煮的时间要长些,进门便已经交给那个名为三娘的小娘子去煎煮,你也不必担心。”
余幼嘉点头,心头不断盘算着能先从手上的十八两银钱里先匀多少当定钱,便又听童老大夫说道:
“不过,也别怪老朽多言。”
“这位夫人病的着实太重,往后每三日我便要来回诊一次,根据身体情况更改药方.....”
“这药....其实委实是贵了一些,你们若一开始便不能承受,便早早告知于我,莫要吃到一半,让我突然换平价耐煎的药,临场换药或是断药,其实无异于...额...”
童老大夫有些欲言又止,余幼嘉倒是早早有了心理准备:
“我们心里肯定要用好的,只是也请老大夫先说说一副药多少钱,好让咱们心中有个底。”
白氏发僵的身体努力的转向余幼嘉与二娘,艰难而沉稳的摇着头,二娘哭的梨花带雨。
此时,童老大夫狠了狠心,突然咬牙道:
“这药,一副要五十文!”
余幼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