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厂区办公楼外的红砖墙边,贴出了一张鲜红公告。
《春雷厂第一期宿舍入住积分排序表》
八张A4纸并排贴开,覆着塑料膜,四角各压一枚铜钉。最上方是罗燕亲笔书写的标题,端正工整,红框线内清晰地印着四十个名字,每人后面一串数字,标明积分。
排在第一的是老注塑工“小冯”,76分,后面依次是调机、仓储、维修、包装工……榜尾第40位积分是58.5分,下面空出一行,划着一道灰线,写着:“以下申请者将进入候补排位,每季度更新。”
墙边迅速围了一圈人,起初只是几个早到的搬运班年轻人,后面是包装车间的三人组,再后面连饭堂的阿姨都凑了过来。
“哎哎哎——我排上了,老四你看,第22名,瞧见没!”
“你行啊,我才54分,咋差了快五分,这都没我名?”
“前面怎么那么多干电路的……不是说搬货的也算得分?”
人群喧哗中,有人笑出声,有人脸色泛青。一个穿蓝色旧工服的老车间工人看着榜尾那几行,直皱眉头:
“差一分?就一分,就压下来了?我干两年还不够啊?”
旁边一名年轻人低声说:“就你那活路劲头,一天打个盹三回,干两年能干过我三个月?”
空气像煮沸的锅盖,压得不响,却满是热气。
这时,罗燕穿灰蓝工装,从办公室走出,稳稳站在公告栏前,语气不疾不徐:
“这张表,是根据申请时所交材料、岗位、工龄、绩效、住宿条件五项指标综合算分,过程已封档备查。”
“有异议的,今天下午可以去行政办公室登记查分,我们留一间资料台。但我说明白——名次不改,排位不退。”
有人想说话,但在她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神下,吞了回去。
中午,饭堂刚开锅,铁勺敲打锅边的声音和人声混成一片。
老车间工人老吴捧着饭盆,坐在窗边小声嘀咕:“我是干得不快,但厂最早就我在。风扇没电、屋顶漏雨那年,不也我在顶着?现在说按分,真就不认人情了?”
他这一句话没说多大声,周围几个老员工都听得见,有的点头,有的咳了一下,没吭声。
而隔壁桌的几个年轻人把头埋进饭盆里笑得直哼哼。
“他慢,我干得多,凭啥他占床我住棚?”
“我排三十六,他多少分都没排上。你说这是不认人情吗?这才叫公道。”
饭堂背后那一小块空地成了新战场。有人围着公告栏又去看第二遍、第三遍,试图找出哪里是不是抄错了名;也有人低头重新算自己的绩效记录,算来算去也算不出个分儿来。
下午两点,王哥刚进行政楼,就被人拦住了。
是小刘,搬运班的老伙计,工龄刚满两年,但积分排在41名,正好被压下。
“老王,你帮我跟李厂说说行不?我真就差一分……你知道我家那情况,租的房漏水,还住着我妈,真挺难的。”
王哥也没躲,听完拍了拍他肩:“小刘,你别找我了。名单不是我定的,数据是罗燕那边统计的。你找他也没用——你要是觉得算得不公,去看材料,查分都成。”
“可就差一分啊王哥……”小刘有些不甘,话没说完,王哥直接摇头:
“你得服数据,不服也不能找我——谁住谁不住,现在是算出来的,不是讲出来的。”
那一刻,小刘沉默了好几秒,最后只是叹口气,把报表揣回兜里,走了。
而整个厂子,也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般的共识——
李向东没有露面,没有回信,没有讲话,甚至连办公室门都没开一次。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份表,是他拍的板。
中午刚过,饭堂里人还没散,王哥忽然朝屋里喊了一句:“都坐着,别动,李厂来了!”
人群一静。
李向东从后门走进来,穿着白衬衣,袖子挽起到小臂,脸上没表情,手里拿着一张折起的便签纸。他没坐,也没绕场子,走到饭堂中间那张四人餐桌前,自己搬了条凳子,踩上去站着。
整个饭堂顿时鸦雀无声,只有风扇嘎吱作响。
李向东低头扫了一眼纸,抬头看着众人,声音平稳但不慢:
“我不讲长话,三件事。”
他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宿舍分配——是按制度排的。不是谁拍桌子的声音大,也不是谁来得早谁住得进。是看你干了什么、分数多少,写在纸上、贴在墙上,谁都能查。”
他抬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这不是一次性分房,也不是终身制。表上写得清楚:季度更新。有上有下,谁干得多,谁晋升快,下季度自然就排上。没人天生吃亏,也没人永远占着坑。”
人群里轻轻“嗯”了一声,不知是谁出的声。
李向东顿了顿,语气微沉:
“第三——第二栋宿舍楼,已经批了。就在厂后面那块地,蓝图我上周批的。现在还住不进去的,只要你排得靠前,厂里就一定安排你住进去,早晚的问题。”
他停下来,目光扫过众人,有人抿嘴点头,有人沉默不语,还有人下意识直了直背。
李向东把便签纸折好,收进口袋,最后补了一句:
“春雷厂,不是盖一栋楼给四十个人,是要盖一条路,给一百个、二百个愿意干活的人走下去。”
“你们不是被落下,是还在队里。想上车,别走歪门,走正道就行。”
话音一落,他跳下凳子,轻轻掸了掸裤脚,没有再多说一句,径直走向门口。
饭堂里一片沉静,但有人悄悄地拍了两下桌子,也有人开始低头扒饭,嘴角不动声色地翘了一下。
晚上九点,厂区灯光稀落,除了车间那盏常亮的值夜灯,其余地方都沉在沉默里。
罗燕加完班出来,抱着一沓资料准备锁门,路过宿舍楼时脚步慢了下来。
在楼下水泥台阶边,蹲着一个年轻人,身材瘦,穿着洗得泛白的蓝工作服。他点着一根烟,烟灰断得长长的,始终没弹。
脚边摊着一张被揉过又摊平的申请表,边角已经皱起,纸上还有一滴水印,不知是汗,是雨,还是别的。
她认得这人,是仓库的新转正工小孟,二十出头,干活肯出力,也老实。
听见脚步声,小孟抬头笑了笑:“罗姐,这么晚还不下班?”
罗燕点头:“你也还不回?”
他望了望楼上:“看看也行,反正没我的份。”
他抬手指了指那张纸:“我妈身体不好,去年住院,我说年底让她来深圳看看——看看我住的新房子。她还问,是不是楼上那种有电灯的。”
他顿了顿,又低头笑:“现在看来,要再等等了。”
罗燕没劝,也没多话,只从包里拿出一瓶还没喝完的矿泉水,递过去。
“分不上的,不代表没有你的房。”
她语气平静,不是安慰,更像是一种确认。
小孟接过水,轻轻“嗯”了一声。
头顶那排新宿舍窗户,有几扇透着微光,隐约能听到铺床板、摆衣架的动静,有人还开着收音机,小声放着新闻。
而楼下,还有一半人没进去。他们没走,也没闹。
他们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