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宥仪再恢复意识的时候,睁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林意那张担忧的脸。
她茫然地眨眨眼,从无尽的昏沉中勉强恢复意识的大脑迟钝得不行,记忆好像有点断片儿,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林?你怎么在这?我……”
她下意识地喊林意,手撑在床上要坐起来,胸口紧绷的窒息感比疼痛先一步到达,接着她被箭步而上的林意一把扶住肩膀,按着躺回了床上。
“……”姜宥仪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转眼去看周围——白墙壁白窗帘,呼叫铃输液架……她是在病房,但又不是她印象里熟悉的病房的样子。
沙发、桌椅、储物柜、甚至有个小吧台,但没有其他的床位……这竟然是个单人间。
她蹙眉,昏迷前的意识在此刻逐渐回笼,她终于想起来了,在学校亲子运动会的活动上,她一把抱住了从二楼掉下来的诺兰。
“你有两根肋骨骨裂,同时当时接住孩子的撞击力带来腹腔压力变化,导致曾经做过手术的体内旧伤部位出现毛细血管破裂,从而引发了轻微血尿的情况。”
林意给她盖了盖被子,叹了口气,“总的来说,情况可控。”
因为林意的解释,姜宥仪低头朝自己身体看了一眼,她往自己肋骨上摸了摸,摸到了厚厚的弹力胸带,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紧绷的窒息感是胸带对骨裂进行外固定带来的。
姜宥仪仔细感觉了一下身体的情况,如果只是躺着不活动,倒是也感受不到疼。
想到自己是救了谁才弄成这个样子的,姜宥仪无奈地笑笑,看向林意,“你都知道啦?”
坐在病床边上的林意气笑了,挑高了眉毛反问她:“你觉得呢?”
“孩子怎么样?”
“被你护得好好的,听说汗毛都没伤一根。”
姜宥仪看着林意此刻的态度,莫名地有些气短,她勾住了林意的手,“你生气了?”
“我能生什么气,你是老师,你有你的责任,就算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选择冲上去救孩子,易地而处,我很理解你。”林意理智惯了,她分析姜宥仪的性格,很理解她在当时那个情况里做出的本能选择,但是……
林意无奈地再度叹气,眼底的担忧渐渐盖过了理智,“……我就是后怕。你这个身体,当时那个情况,老天保佑才让你受了这么点伤。万一当时孩子正好砸在你旧伤上,你那个伤口恢复的本来就不好,再被那么一砸,那后果不堪设想。”
“不做假设,”姜宥仪好脾气地晃了晃林意的手,哄小朋友似的,“我这不没什么大事。”
“是,”林意见她这会儿人醒过来还有说有笑的样子,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下来,佯怒地笑着瞪了她一眼,“我们小姜老师吉人天相。”
说话间,姜宥仪又把此刻住的病房环视了一圈,“这是哪个医院?”
“嘉和医疗中心。你当时不省人事,把学校的人吓坏了,他们怕耽搁时间,直接叫的离学校最近的这家医院的救护车。”林意对她解释目前的情况,“你安心养伤,所有治疗费用都是按工伤由你学校那边出,他们还批了你两个月的假。”
“嘉和”是家高端私人医院,最重要的是,这家医院与瑞森资产毫无关系。姜宥仪微微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地跟林意确认,“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左肾切除的事……学校那边知道了吗?”
林意柳眉倒竖,“知道又怎么样?他们敢为这个辞你,老娘告不死他们。”
姜宥仪问这个,其实并不是怕学校知道自己失去左肾的秘密,毕竟到了今天,单凭奋不顾身救了诺兰这一件事,她就已经在半岛悦禾彻底站稳了脚跟——事实上她真正怕的,是被安娜知道这件事。
她还没有想好自己的另一场复仇该怎么开始,所以很怕对手在此时就产生了警惕,但这种实情,她同样也不能让林意知道。
她跟林意之间的缘分始于她的欺骗和算计,可如今这份已经发展成了闺蜜的友情不是假的,她想尽量少地继续对林意说话,所以面对此刻为她气不过的林意,她选择了闭上嘴。
——姜宥仪不说话,姜宥仪只一味可怜兮兮地看着林意,等她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
就像是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用湿漉漉的眼神在求宠爱,很少有人对上这样的目光会不心软。
纵然朝夕相处了快半年之后,林意现在已经知道了这是她们家小姜老师的保护色,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败下阵来。
“我觉得他们应该是不知道。”林意先说了结论,然后解释着说:“昨天我赶到的时候,你还在抢救室里没出来,我担心你的情况,就躲开人私下里给‘嘉和’的院长打了个电话。”
姜宥仪震惊地忍不住插嘴问她:“你认识这里的院长?”
林意神色微妙地顿了顿,然后才不太自然地说道:“他跟池仲孝是哥们儿,我跟池仲孝还在一起的时候,跟他一起吃过两次饭。”
找前男友的朋友帮忙办事,这件事实在是很为难,姜宥仪理解了林意方才的不自在,方才故意装可怜的脸上此刻倒是多了正正经经的歉然,“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找他。”
“嗐,不用白不用,”林意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再说,我也没欠他什么大不了的人情,无非就是让他问问抢救室里的你是什么情况,然后让他嘱咐了一下当时的医护们,让他们不要把你左肾缺失的情况对外说出来。”
姜宥仪原本想过的最侥幸的可能,是她现在的外伤跟左肾缺失的关系不大,所以负责治疗的医生没有对校方提及,但没想到,林意心思竟然细到了这个程度,“你怎么清楚我抗拒别人知道这件事?”
林意挑眉,似笑非笑地打了个太极,“你猜呢?”
姜宥仪:“……”
正说着,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轻手轻脚地推开,买饭回来的池浪进门看见姜宥仪醒了,眼睛都亮了,“你醒了?!”
他两步到了床前,手里一堆外卖都被他一股脑地放在了床头柜上,“感觉怎么样?肋骨感觉疼吗?要不要找大夫来上个止痛泵?”
“……还好,不动不疼。”
姜宥仪不太习惯池浪这样的关切,也没想到他竟然也来了,她说话的时候看了眼林意,又以一个只有她们两个女生才懂的目光,朝自己左腹看了一眼,果然,在池浪的莫名其妙里,林意意会地回给了姜宥仪一个“放心”的眼神,没头没尾地说道:“他也不知道。”
池浪懵然,直男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林意话里的“他”就是自己,“谁不知道什么?”
林意施施然地笑起来,从善如流地把“他”变成了“她”,打趣地看着此刻在自己眼前一躺一站的一对男女,“她不知道,有个人也是昨天刚知道消息就急三火四地跑来了,一直在病床前守到了很晚才被我强行赶走,结果今天早上天刚亮,就又眼巴巴地回来了。”
林意语气里揶揄的味道太明显了,偏偏姜宥仪确实不知道这些,她震惊又莫名地看向池浪,而如今心里确实有鬼的池Sir,迎着林意那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眼神和姜宥仪不明所以的目光,一向脸皮堪比城墙的人,竟然一下子就红温了。
“咳,”他欲盖弥彰,本想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话题,却忽然想起了原本就要说的事,于是立刻把方才气短的态度续上了,“那什么,我刚才在停车场看见安娜了,我往楼里走,她正好下车。我看那个样子,肯定是过来看你的,毕竟你是为了救她儿子才受伤的——按上楼的时间估计着,这会儿人应该快到了。”
“……”姜宥仪并不奇怪警察总署的池队认识瑞森资产的继承人,但她很无语,这么重要的事儿,为什么池浪进门就给忘到了现在才说。
好在姐妹同心,林意将她的无语变成了实打实的肢体表达——她狠狠地拍了池浪胳膊一巴掌,怒骂:“你脑子早上出门的时候没从家里带出来吗?看见她来了你现在才说!”
池浪不明所以,“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来就来呗,姜宥仪为了救她儿子才躺在这里的,她来看病号不是天经地义?”
……是天经地义,可姜宥仪还没想明白,她要用怎样的态度面对安娜。
不过也用不着她想明白了。
池浪话音刚落没两秒钟,病房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有规律地敲响了。
在乎安娜身份的姜宥仪受伤躺在床上行动不方便,屋里剩下的两个人对“瑞森资产继承人”的头衔毫不在意,安娜大概活到现在才第一次体验到她纡尊降贵地来探病,却只获得了屋里人一个不咸不淡的一声“进”。
好在她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门是被她带过来的助理推开的,当她助理的女生同司机一起随在她身后进门,两个人手里都拎着满满当当的各种精致礼盒包装的补品,安娜穿了一件款式低调的连衣裙,脚下高跟鞋踩着规律的“咔哒”声停在了姜宥仪的病床前,没跟姜宥仪他们说话,而是先看了放下东西待在一旁等待吩咐的司机和助理一眼,示意了他们先出去。
司机和助理如获圣旨一样地离开了病房,然而,被她以同样目光扫到的林意和池浪,一个稳稳地坐在陪护椅上,一个环抱着手臂靠在床边的墙壁上,皆不为所动。
病床边就一把椅子,而林意丝毫没有让位的意思,安娜又看了她一眼,无所谓地笑了笑。
面对下位者的时候,她不习惯先开口说话,但好在病床上的姜宥仪也没让她太为难,她有点虚弱地轻声开口,叫出来的是当初被安娜纠正过的称呼,“诺兰妈妈,您怎么来了?”
池浪和林意跟瑞森资产没有任何关系,可以不在乎安娜的死活,但姜宥仪现在的身份是瑞森资产旗下的员工,她必须给这位高高在上的继承人一个台阶下。
尽管刚救了安娜的儿子一命,姜宥仪的语气依然很客气,丝毫没有居功的意思。
安娜的确是来感谢姜宥仪的,但此时此刻,她对姜宥仪的识趣感到满意。
“来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安娜朝她盖着薄被的胸腹看了一眼,“他们告诉我你有两根肋骨骨裂,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如果这边治疗条件跟不上的话,我可以安排你转到更好的医院接受治疗。”
安娜的语气难得地很真诚,但姜宥仪摇了摇头。
她是为了救诺兰才受伤的,但此刻她面对安娜,却表现得仿佛是因为给这位大小姐添了麻烦而很不好意思一样,“谢谢您关心,但这里已经很好了,”
她想了想,笑起来,语气里多了一点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别有深意,“是我住过最好的病房。”
她说着,又看了看一直站着的安娜,演技大爆发地把诚惶诚恐的打工人演绎得淋漓尽致,“您别一直站着了,那边还有椅子,池——”
安娜在她点名池浪之前打断了她,“不坐了,我也就是过来看看你,你没事我这就回去了。”
她朝病房里另一把皮面已经被坐亮了的转椅看了一眼,眼底的嫌弃一闪而过,却被姜宥仪捕捉了个真切,姜宥仪在心底冷笑,脸上却愈发地不好意思起来。
“你好好养病吧,有任何要求都可以跟学园那边提,我交代过他们了,你的任何要求,只要不是太离谱,他们都会尽量满足你。”
她说着,从手袋里拿出了一个被撑得满满当当的大红包,微微弯腰放在了姜宥仪的枕头边上,“谢谢你救了我儿子。”
面对姜宥仪,安娜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平易近人了,但实际上,常年养尊处优沉淀下来的优越感却稳稳地藏在了她的举手投足里——她不觉得自己这个红包有什么问题,但从她进门开始一直吊儿郎当环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的池浪,却因此不满地慢慢站直了身体。
连林意也玩味儿地看向了她。
安娜不明所以,她只认为用金钱表达感谢天经地义,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真正让姜宥仪的朋友们感到不满的,是她将红包放在姜宥仪枕头旁边时不经意带出的那种出自本能的、高高在上的态度。
她的谢意轻描淡写,就好像因为自身的高贵,旁人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下了她儿子的举动也是天经地义,联系上姜宥仪这个身为瑞森资产员工的身份,她的这种道谢,就仿佛变成了另一种隐秘的剥削。
在那个瞬间,池浪已经准备好帮姜宥仪阴阳怪气地开嘲讽了,奈何被剥削的人似乎对枕边的红包非常满意——
“您太客气了。”
姜宥仪感激地笑着,腼腆地应答,没人看见,她此刻藏在被子下面的手,已经将掌心抠出了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