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不自然的僵硬,隔天跟着池仲孝一起上山扫墓的池浪也很僵硬。
他跟他哥之间这些年来关系一直不太好,尤其是在他毕业进了警署,经济上能自给自足,而池仲孝也留在了首府工作之后,他们亲兄弟之间的联系,几乎比各自联系普通朋友的时候都要少。
池浪在给姜宥仪讲他哥和林意的感情史时,对自己和池仲孝的关系一笔带过,只将那些年里越发紧张的兄弟关系解释成了一句“他哥觉得他胡闹不服管教”,但实际上,池浪对池仲孝有心结,这个结从父母出事那时候就系上了,这么多年也没解开。
反观池仲孝呢,他其实也看这个弟弟不顺眼,他本来不是个爱说教的人,可是一看见池浪,就从头到脚地都想数落他。
兄弟俩互相不待见,日常就默契地尽量少联系,哪怕现在同在一个城市了,除了工作上必要的见面和交流,池仲孝调到桉城这么久,他们私下里见面的次数用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但是今天不一样。
给父母扫墓,池仲孝和池浪总不能兄弟俩分开,过来各扫各的。
他们父母长眠的地方不错,公墓占着市郊山明景秀的贡昂山上面朝西边的风水最好的一块地,墓园是不对外售卖的,里面葬着的大部分都是曾经的政府官员,或者因公殉职的军警烈士。
因为有条件限制,所以哪怕是全国性的祭祖扫墓公休日,这边也没有桉城其他公墓那种人群扎堆儿的喧闹,加上池仲孝和池浪来得早,清晨树木掩映下的墓园肃穆又静谧,悦耳的鸟鸣声里,连带着露水气的空气都比城区清洌很多。
池浪父母的墓地要在进了公墓之后一直往里走,这边越往里绿化越好,墓地与墓地之间的间隔越大,而墓地周围拥有的空地越大,就意味着墓主生前在桉城的地位越高。
池浪的父母独享了很大一片绿草覆盖的空地,换成活人的居住条件做对比,老两口儿在这里住的完全可以算豪宅,但能住这里是人家应得的,毕竟如果他们家老池还活着,现在桉城政府大楼里,就没有那位坐在主位上的市政厅代主席什么事儿了。
“你说你们如果还活着,我是不是也可以享受一下主席家公子那要风得风、狗仗人势的爽感?”
池浪和池仲孝上山之前,去公墓管理室借了扫落叶的大扫把,池浪一边把墓地附近本来也没几根的杂草扫到树下,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地感叹,“那么早就撒手人寰,一点作威作福的机会都不给我留,是怕我坏了你俩两袖清风的好名声吗?”
“池浪!”旁边拿着白毛巾擦墓碑的池仲孝忍无可忍地抬头瞪他,“让你来是尽孝的,不是让你来气爸妈的。”
“怎么就是气爸妈了?难不成扫墓就一定要满心悲切,期期艾艾嚎啕大哭吗?那才更让先人不放心吧?”池浪放下了扫把,不客气地朝着池仲孝呛回去,“再说,你又怎么知道爸妈不喜欢我这种轻松的调侃态度?他们托梦让你给他们代言啦?”
池仲孝没说话。
他放下了毛巾站了起来,目光沉沉地朝池浪看了过去。
“……”来自大八岁的亲哥的血脉压制多少还是有的,池浪心里不爽,但还是忿忿地闭上了嘴。
池允和萧云舒的墓旁有两棵菩提树,是当年他们下葬时,池仲孝带着池浪一起亲手种下的,如今十八年过去,当初的两棵小树苗已经冠盖成荫地开始为墓碑遮阳挡雨了。
桉城的十月份,清早的阳光已经没有暑假那么烈了,两棵树延伸出来的绿油油的枝桠替兄弟俩将太阳挡了个七七八八,把墓地周围和墓碑都收拾干净的兄弟俩暂时休战,池仲孝把带过来的花束好好地摆在了父母面前,池浪把供品一样样地拿出来,摆在了供台前面。
公墓有规定,带来的供品在祭祀完成之后必须带走,所以来这边祭奠的人,大多都会等上一炷香的时间。
等香炉里的香燃尽了,就代表着那些供品先人也已经吃过了,就可以原样收拾好一起带下山了。
父母出事时池浪才九岁,很多关于父母的记忆他其实已经忘了,等香烧完的这段时间,他就盘腿坐在墓碑前,看着石碑上雕刻着的父母的头像,努力地回忆着儿时那些零碎的记忆,试图在记忆碎片里找到更多关于父母的信息,但终究是徒劳无功。
他叹了口气,受不了此间沉闷的空气,很嫌弃地看向站在树下的池仲孝,指了指供台上的供品,捏着鼻子问他哥:“喂,爸妈的事儿我很多已经不记得了,这些真是他们生前爱吃的东西吗?”
“嗯。”池仲孝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应声。古井无波的语气和态度里,丝毫看不出来他其实在听见池浪问这个问题的一瞬间,就对自己这个怎么看都觉得不争气的弟弟多了一丝心软的怜爱。
大法官长年主持司法工作,隐藏情绪几乎已经成了刻进dNA的本能,他藏得太好了,就算池浪心思在他身上都不一定看得出来,更何况此刻池浪的一颗心都放在了研究眼前这几样供品上……
他对着那些池仲孝亲自做的菜端详了半天,不是很信任地看向他哥,指了指最显眼的那个餐盒问:“这大肘子是谁爱吃的?老池吗?”
池仲孝蹙眉纠正:“……是妈妈。”
池浪一时有点震惊地看向了另一个与供桌格格不入的东西,“那这轰炸大鸡排呢?也是妈妈?”
池仲孝脸上有微妙的情绪一闪而过,沉默了一瞬才淡声回答道:“那个是爸最爱的下酒菜。”
“……”太抽象了,池浪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搞抽象的天赋原来是遗传。
不过这么一想,就还是挺想爸妈他俩的。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席地而坐的池浪看着阳光斜斜地从树叶的间隙里切过,不规则的光斑洒在墓碑上,他怅惘地叹了口气,声音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沉了下来,“哥,你依然还是认为,当年父母的那场车祸是意外吗?”
池浪很少会这么正经地喊池仲孝一声“哥”,除非是他非常正式且正经地想跟池仲孝讨论某个问题,这像是兄弟之间彼此约定俗成似的一个信号,一般池仲孝在他这么喊自己的时候,都会暂时收起他三句话说不对就忍不住要对弟弟开嘲讽的态度,跟池浪认真讨论一下当下的问题,但此刻池浪问的话,似乎早就已经没了讨论的意义。
池仲孝看着远处站在铸铁雕花围挡上的那只此刻正扯着脖子叫的长尾山雀,“那么这么多年了,已经在总警署干到了刑事稽查队长的你,有查到那不是意外的证据吗?”
池浪倏地站了起来。
他带着这些年都无法平复的气性,大步流星地朝池仲孝走去,“可是你不觉得当年爸妈出事的时间节点太巧合了吗?那个桉城市政厅主席的竞选胶着了那么久,但是最后的一场拉票演讲之后,爸爸眼看着胜券在握了,可偏就在演讲后的第三天,他和妈就一起出了车祸,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交通稽查队那边的负责人当场就说,对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朝爸妈的车撞过去,那车才能撞成当时那个样子,怎么就这么巧?爸刚赢了竞选,转头就出了事?!”
池浪横冲直撞地怼到了池仲孝的面前,但池仲孝还是那副倚在树下古井无波的样子,面对弟弟逐渐激动的质问,双手都插在裤子口袋里的大法官只是不认同地出言提醒,“别在这里大喊大叫,打扰爸妈清净。”
“搞不清楚那场车祸的真相,爸妈本来也清净不了。”池浪冷着脸反驳地瞪着池仲孝,根本不care他这些废话,“我不相信世上有恰到好处的巧合,我只能看见躲在因果后面的既得利益者!老池出事,在选举上跟他斗法了那么久的梅耶立刻就没了对手——十八年了,”
池浪咬着牙抬手指向父母的墓碑,“爸妈在这里躺了十八年,梅耶那个市政厅代主席也稳当当地做了十八年,就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可你有证据能指认他吗?”池仲孝不为所动地看着池浪,“当年你执意要做刑警,我不拦你,因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结论,你一定要去自己追查爸妈的死因。你玩了命地办案子,好几次差点死在歹徒手里,我也没阻止过你,因为我知道你想通过不断地立功达到快速晋升的目的,这样才能摸到那些小警员根本摸不到的卷宗和资料。而现在——”
一直本能地保持着极度的冷静和理智,双手插兜靠在树上的池仲孝终于改变了他的姿势,他站直了身体,几乎与池浪针锋相对的锐利视线不客气地刮向了他的弟弟,言辞清楚、不留余地地质问道:“池浪,你坐在了你一直想要坐的位置上,在你执掌整个桉城刑事稽查工作的这两年里,我相信你已经不止一次地研究当年车祸的卷宗和线索了,那么现在你告诉我,你查到证据了吗?你有办法能让公诉方相信,当年父母的那场悲剧是人祸,不是天灾吗?”
……池浪在大哥的反问里沉默了下来。
池仲孝蛇打七寸一针见血,池浪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虽然这是一个梗在兄弟俩之间的、绕不过去的心结,但实际上,在今天之前,从池浪入职了桉城总警署的刑事稽查队起,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再跟池仲孝说起过这件事了。
因为一切都跟池仲孝说的一样,在他终于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他找到当年的卷宗,几乎把所有资料都翻烂了,几乎把所有能查到的人都查了个底朝天,可是结果也如池仲孝所言……他确实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自己就是一线执法人员,当然比谁都清楚指控犯罪要靠实证,没有证据的一切指控都是疑罪从无,可终究是刀子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
既然他自己都查不到证据,那就不该拿着同样在为难自己的难题去跟别人无理取闹——尤其那个人还是池仲孝,在池浪跟他哥多年的对线中,经历过无数败仗的池浪一直都很清楚,跟池仲孝无理取闹的结果很可能是自取其辱。
就像现在一样。
他本来该忍住的,可是刚才坐在父母的墓碑前,对父母的想念和自幼失恃又失怙的委屈,卷着对当年那场车祸元凶的憎恨,猝不及防地拉脱了他的理智,让他对眼前唯一能迁怒的人开了炮。
虽然那一炮最后回旋镖似的,还是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行吧。
大获全败的池浪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承认我没查到什么,”他看着池仲孝,很轻,却又掷地有声地说:“但我不会放弃的。”
池仲孝静静地回视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池浪抬头看看他们头顶那两棵如今枝桠交错相连的菩提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讽刺。
山下城里的教堂到了早祷的时间,浑厚的钟声伴随着充满神性的吟诵被微风一起送上了山,在兄弟之间蔓延的寂静被打破了,池浪看着墓碑前最后一截香灰被风吹倒,带着一些控诉的复杂目光最终还是落到了池仲孝的身上,“可是你呢,哥?”
“你说你只相信证据,可证据不会自己跳出来蹦到你脸上。你从首府回到桉城也有一段日子了,这么长的时间里,你又做过什么呢——大、法、官?”
话说到最后,池浪嘴角原本的自嘲,到底还是变成了对面前之人不满的嘲讽。
池浪不是个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人,可如果对面的人是池仲孝,这条就从小到大都不成立。
池浪疲惫地笑了笑,很难讲他到底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他哥,也不想再等池仲孝对此有什么反应了,他转身回到墓碑前,伸手怅惘地在碑头上摸了摸,算是以此对父母告别,率先举步离开了墓园。
在他身后,池仲孝看着他插着兜头也不回的背影,半晌后冷静至极的眸光逐渐复杂起来,终于沉沉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