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烈日将沙滩熔成了一片银白,海浪扑到岸边,像是耗尽了力气似的化作白沫,只留下了余韵悠长的浪涛声,一阵一阵,成了老友叙旧的背景音。
“你养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应该对你不错?”
山竹从跟姜宥仪一起从商场出来,就一直在打量她的言谈举止,她毫不遮掩自己的探究,姜宥仪也纵容了她对自己的打量。
终于,在十六年后,山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她打量了很多遍之后,得出了结论,“你看起来状态很好。”
姜媛和姜宥仪之间的关系,其实很难用好和不好来形容,但是姜宥仪不愿意多说——不介意山竹探究自己是一回事,但让她知道自己后来的日子,是另一回事。
所以她点了点头,习惯性真假参半地回应:“养母对我很好,但我是单亲,她没有找过男人。”
“那更好了,”山竹在讶然之后羡慕地笑起来,“你们相依为命,她应该很爱你。”
姜宥仪岔开了关于自己的讨论,“我离开后,你们都怎么样?我刚回桉城的时候去福利院看过,那边现在没有一个是当年我认识的人了。”
“我们那批孩子现在都多大了,能被领养的早就被领走了,即使没有人领养,成年后也要离开福利院自食其力了,难不成还一直免费养着你?”山竹好笑地挑眉,想了想从前的事,跟姜宥仪讲:“你离开之后没多久,阿薰也被人领养走了,后来大概过了半年多吧,我现在的养父母也给了我一个家,我高中毕业以后,曾经回去看过一次,但那时候除了身体和智力有缺陷的那些孩子,剩下的人都走差不多了,连肖妈妈也离开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回去过。”
姜宥仪因为山竹忽然提及肖妈妈,心里倏然打了个颤。
“说起来,我离开之后一直没有再见过肖妈妈。曾经很长时间我都在尝试找她,但一直没有联系上。”
姜宥仪的语气有点遗憾,尹山竹想当然地以为她是因为今天一起谈论起了当年在福利院的点点滴滴,所以很想念肖妈妈这个人,而她对此表示理解,“当年整个班里,你是最会讨肖妈妈喜欢的,她也确实最喜欢你。凭你们当年那种不说亲如母女但也差不多的关系,就这么断了联系,确实挺可惜的。”
姜宥仪失落地轻轻叹气,“……更可惜的是,当时走得急,也没来得及跟她好好道别。”
如果此刻坐在她面前的不是了解茉莉的山竹,而是了解姜宥仪的林意和池浪的话,他们就能看出来,她那张此刻十分遗憾的面具下面,应该是一张并不痛快的脸。
而那个温文失意的叹息背后,藏着一丝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意味深长。
她低头看着杯子里根本没喝两口的椰汁,再度抬手,以一种仿佛带着无限温柔的态度,轻轻地把杯子上凝结的水珠再度刮掉了……
她勾起的嘴角充满了思念和回味的意思,只当她一时之间陷进了当年回忆的尹山竹打死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她以这种充满了思念和回味的表情回忆起的,并不是当年与肖妈妈相处时愉快的点点滴滴……而是她被带走的那个晚上。
——那是瑞森资产安排的那场慈善义诊结束之后没多久。
晚饭之后是自由活动时间,那天晚上也是肖妈妈值班,所以她陪着他们这些孩子们玩老鹰抓小鸡,一直玩到了快熄灯就寝的时间才结束,姜宥仪那天玩得太累了,所以刚爬上床,头一歪几乎就秒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觉得有人在动她。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连眼睛也没睁开地想翻身继续睡,但是下一秒,她感受到有人把她抱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睁眼的瞬间就想喊,可是抱起她的那个人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那只手带着一股难闻的烟味儿,却很大,力量也大得可怕,捂在她嘴上的瞬间简直就像是在她整个下半张脸上粘了一张胶皮一样,她下意识地拼命挣扎,可完全没用……
就仿佛他们当天晚上玩过的游戏,那个人抓她就像随便拎起一只小鸡崽子,也像是信手拿起一个打包的物件,他用一只胳膊把她夹在了腋下,另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就这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地把她带出了他们班女生们的集体宿舍。
她吓坏了,惊悚地瞪圆了眼睛朝掳掠她的歹徒看去,那人头上戴着鸭舌帽,下半张脸也都被黑色口罩挡住了,唯一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锋利得可怕,看向她的时候,目光如同刀子一样冰冷。
我会死吧……?
那是才刚十岁的她,第一次对死亡有了实感。
她不想死,尽管没用,她还是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想要逃出去,她希望自己能弄出点什么动静,让这个半夜闯进福利院的坏人被发现,她相信只要有人发现,自己一定会得救。
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从教师宿舍慌忙追出来的肖妈妈。
得救了!!
她激动地在心里呐喊,更用力地捶打掳掠她的坏人,想给肖妈妈争取一丝时间,她在男人大跨步的颠簸中看着披着衣服朝他们跑来的肖妈妈,纵然发不出一点声音,心里却急得不行——
肖妈妈来救她了,她也想保护肖妈妈,她想,肖妈妈肯定是看见她被掳走急坏了,所以才乱了方寸。
所以她想喊肖妈妈不要这么傻地自己跑过来跟这个坏人对峙,毕竟她也只是一个女人,而坏人的力量太大了,她不可能争得过,得去喊更多的人来才行,这样才能保证坏人被抓,她和肖妈妈两个人也都安全。
但肖妈妈显然没有从她惊恐又焦急的眼神里意识到她要表达的一切,她孤身一人地追了上来——在当时的姜宥仪眼里,肖妈妈像是一个为了救自己而不顾一切的超级英雄,甚至在黑夜里充满了圣光。
她慌忙地追过来,然后挡在了歹徒身前。
被歹徒夹在怀里的姜宥仪眼泪落下来,因为对歹徒的恐惧,也因为对肖妈妈的担忧。
可是……她想象中的场景没有到来。
肖妈妈没有喊人,歹徒也没有对她动手,他们隔了几步远的距离相对而立,竟然好像彼此认识一样,甚至依然死死捂着她嘴的坏人先对她的超级英雄开了口,而他说的是……
“不是已经跟你打过招呼了吗?你现在拦在这里算什么意思?”
那是一个低沉的、粗粝的、充满了危险的声音。
始终没有放弃挣扎的姜宥仪,在听见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倏然静了下来。
她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因为天生敏感又很会察言观色,所以她竭力地转过眼,看着肖妈妈的反应,却诡异地有了一个很恐怖的猜测。
仿佛是对她求救眼神的回应,肖妈妈咬紧了下唇,还是走到了歹徒前面,“我……”
她嗫嚅地开口,声音生涩,但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就没了下话。
歹徒看着她胆怯的样子,不屑地笑了一声,“劝你别做那些无谓的挣扎。”
他以十分不以为意的态度,却充满警告意味地对肖妈妈说:“你只要记住一点——你们福利院,从没有过茉莉这个孩子。”
姜宥仪不敢置信地盯着肖妈妈,可只在眨眼的、甚至再称不上对峙的时间里,肖妈妈看着无声流泪、疯狂摇头求救的她,却一步一步地……把路让开了。
所以……肖妈妈和来抓我的人,是一伙的……吗……?
她不甘心地看着很快被歹徒甩在身后的肖妈妈——那个她在福利院里唯一的依仗。
可肖妈妈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了,她就这么看着福利院的孩子在深夜被陌生的男人强行带走,仿佛被带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玩具。
可姜宥仪还有幻想,她希望肖妈妈能再度追上来,可是没有,她与肖妈妈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她被歹徒捆住手脚丢进车子的后备厢里,车后盖被放下来,她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漆黑……
那时候的姜宥仪才十岁。
那时候她还是茉莉。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感受到被背叛的痛苦和绝望。
十六年后,当着山竹的面,再回忆起这些的姜宥仪轻轻地笑了一下,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柔软,仿佛当年背弃自己的肖妈妈是她一直放不下的、非常怀念的人——
“我那次去福利院,特意跟门口保安问起过肖妈妈,但现在那些保安已经不知道福利院有过她这个人了。”
她神色关切地问山竹,“她是退休了吗?”
“不是,她是自己离职的。”山竹回忆了一下在被领养后第一次背着养父母偷偷回到福利院时的事,对姜宥仪说:“我当时问福利院的其他人,但他们也对肖妈妈离职的真相一知半解,不过听得最多的猜测,是她好像惹到了什么人。”
这个答案让姜宥仪意外,她蹙眉,“什么人??”
“这没人知道,”山竹失笑,“不是前面就跟你说了,连这个可能也是大家的猜测。”
“那她是什么时候离职的?”
“按照你被领养走作为时间参照的话,那她离职大概是在你离开福利院的一年左右。”
一年……
姜宥仪觉得奇怪。
当初那个歹徒把她绑走之后,第二天下午她就被强行送上了手术台,而从歹徒当时对肖妈妈说的那些话来推断,肖妈妈早就已经参与到了她被“选中”的这件事里。
那么肖妈妈应该因此而傍上了大船才对,怎么会又惹上了什么人,甚至被逼得短短一年之后就从福利院离职,沦落到了连工作都不要了的地步??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姜宥仪叼着吸管想了想,半晌后,她问山竹,“所以她离职之后去了哪里,福利院真的没有任何人知道吗?”
“没有,她没说,当时我问的人说,她连离职都是很着急办的,办好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山竹想了想,又迟疑地猜测,“不过我觉得,她有可能去了彬城。”
“彬城??”过去的十六年里一直住在彬城的姜宥仪,一时间觉得这个答案十分荒谬。
但面对她的惊疑,山竹却还是若有所思,“你也知道,我虽然别的都不行,但记性一直挺好的,我记得有一次她跟其他老师聊天,我正好在不远处,所以听见她说过一嘴,说是如果以后不上班了,她想回到她老公在彬城的老房子去生活,这样就会觉得她男人还在陪着她了——你也知道,肖妈妈年轻时丧偶一直没有再嫁,跟她那个死鬼丈夫的感情好像特别深。”
一直在找的人,居然曾经很可能跟自己同在一个城市……
姜宥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仿佛老天爷在故意捉弄自己的荒谬感,她甚至觉得一切都很可笑,所以一时忍不住,就这么笑了出来。
山竹观察着她的神色,“你怎么了?”
姜宥仪闭了闭眼,苦笑,“……我养母就是彬城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彬城生活。”
她顿了顿,嘴角讥嘲的意味儿更浓,眼底却蔓延出了深深的无力感,“我只是忽然觉得,原来人和人的距离真是这样,仿佛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得可怕。”
“往好了想,如果她真的一直在彬城生活,那你再回去,兴许就能找到她了呢。”
完全不知真相的山竹出言安慰她,顺势找了一个此刻大概完全不会踩雷的话题,“你手机里有你养母的照片吗?我想看看那么幸运成为我们茉莉母亲的人长什么样。”
姜宥仪解锁了手机,从相册里找到姜媛的照片,拿给山竹看。
抛开姜媛整天不修边幅的邋遢样子不谈,姜宥仪的这位养母其实是个长得很好看的人,只是她不爱照相,姜宥仪手机里仅有的几张合照,每一张都是她半推半就地拉着姜媛,姜媛才跟她一起拍的。
拍的时候三呼六请的,可真对上镜头了,跟她挨在一起,又笑得比谁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