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林意他们,苏妮抱着孩子回到了店铺后面的小房间,收拾了满地孩子的玩具,看着刚两岁半的女儿自己坐在爬爬垫上握着蜡笔涂鸦,自己沉默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方才面对外人的风轻云淡慢慢散去,无力的疲惫从她明亮的眸子里逐渐蔓延了出来。
阿南打发走了客户,轻手轻脚地开门进来,他站在苏妮身边,像棵大树一样,伸手把妻子揽进怀里,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
男人一下下轻抚妻子的短发,直到她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他们是为了当年那件事情来的?”
苏妮点点头,声音很轻,“一起来的那个男的是桉城的警察,他们在查邱格,如果证据链完整,就可以对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立案了。”
阿南并不意外,“他们来这一趟,是想你去作证?”
苏妮叹了口气,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邱格侵害过的女性中,恐怕只有你是留有明确的、能够指证他的证据的……”
阿南看向不远处丢下了蜡笔,酣然地摘下洋娃娃头上的蝴蝶结往自己头上比画的女儿,把妻子搂得更紧了一些,仿佛在以此给她力量,同时也让她确定自己的立场,“你知道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
“我什么都不想做。”苏妮抱住了阿南的腰,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丈夫的心跳,“那个叫林意的姑娘其实说得没错,圣心医院离开的时候,我对这个世界,对那个人渣,甚至对我自己,都是满怀恨意的。当初的我没有软弱过,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软肋,我其实不太在乎别人会怎么谈论我——哪怕是什么受害者有罪论,也伤害不到我,我只想让邱格跪在地上向包括我自己在内,所有被他欺辱过的女性道歉,但是你知道……”
苏妮靠着她的大树,安然地闭上眼睛,“你的爱和颂恩的出生,治愈了那个恨着这个世界的我。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会怕很多事情,当初的我孤立无援,所以也没有后顾之忧,但现在,我不想让你和女儿受到伤害。”
“谁受伤啦?”
自己玩得不亦乐乎的小朋友仿佛忽然听见了关键词,丢下了手里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这个年纪已经知道了爱美的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苏妮的口红,学着大人的样子把自己的嘴唇连着下颌涂成了红艳艳的一片,苏妮一眼看过去,忙拉过她,哭笑不得,“没人受伤。你从哪儿拿来的妈妈的口红?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苏妮抽了张纸巾要给女儿擦嘴,但颂恩拒绝地推开了她,胖乎乎的小手上还沾着口红,就这么一把抓在了爸爸的裤腿上,像个树袋熊一样仰着头,天真无邪地问阿南,“爸爸,你看我,好看吗?”
阿南对女儿几乎是溺爱的,他毫不在意沾上了口红的裤子,蹲下来刮了下女儿圆润可爱的小鼻子,“好看,我们颂恩是世界上最好看最可爱的小孩儿。”
“吧唧”一声。
颂恩在阿南脸上用力地亲了一口,那涂花了的口红也因此乱七八糟地蹭在了阿南脸上。
苏妮看着转眼间玩闹成一团的女儿和丈夫,原本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她再一次地在心里对自己肯定,为了如今的幸福,过往的那些仇恨和痛苦,都可以被埋藏。
“今天早点关店吧,”她站起来,加入了老公跟女儿的玩闹里,借机抓住女儿,把她满脸的口红擦干净,笑容爽朗地看向阿南,“给你个机会不做家庭煮夫,我们出去吃点好的。”
………………
…………
瑟邦比桉城天黑的时间早一些,池浪找地方带着林意和姜宥仪吃了口饭,三个人出城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这边的基建跟国内没法比,高速路差不多相当于国内没有红绿灯的国道,来往于瑟邦和桉城之间的这段路上别说休息区,连一个加油站都没有,池浪在上高速之前排着队把车加满了油,等他们真正开上高速的时候,夜色已经将天边最后的一点火烧云吞噬殆尽了。
“苏妮从圣心医院离职后,能查到的她的私人信息太少了,”林意坐在副驾,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的道路,还在复盘下午跟苏妮见面的事,“我没想到她已经有孩子了。”
“所以不管她曾经是如何打算的,现在她不想再追究当初的事情,理由都很充分。”这一段路上没有其他车,路况和能见度也不太好,池浪打开了远光灯,“如果这件事闹出来,她的仇或许会得报,但她的女儿也会因此有一个‘曾经被职场性侵的母亲’。做母亲的人,恐怕没有几个能舍得孩子因为自己而遭受这样的非议。”
“但是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坐在后排的姜宥仪看向斜前方的林意,“苏妮从圣心医院离职的时间是在三年前,从医院离职半年后,她跟她老公结婚了,也就是说他们的婚姻截止目前,存续的事件的两年半。按这个时间推算,如果是正常结婚生子,她的孩子最多不可能超过两岁,但我今天看她的女儿,年龄大概在两岁半到三岁的样子——你们也知道,我是做幼教这一行的,整天都在跟孩子打交道,各个年龄段的孩子,我基本不会认错。”
“她和阿南都是成年人,婚前有性行为也没什么奇怪的,孩子兴许婚前就有了。”
深夜车辆稀少的高速路像是一条蛰伏在野外的巨蟒,牧马人的远光灯照亮前方皲裂的柏油路,深刻的纹路如同蟒蛇身上斑驳的鳞片,开车的池浪原本还想再说什么,此刻却没法分神了,他原本车速很快,此刻遇见烂路,刹车也不敢一脚踩死,只能握紧方向盘,避无可避地从前面一连串的炮弹坑路面开过去,剧烈的颠簸里,跟随着车辆一起上下晃动的灯光映出路边反光的破败限速标牌,姗姗来迟的限速八十警告让池浪咽下了后面的话,转而忍不住地骂了声娘。
晚饭吃得有点油,连续的弯道和颠簸让素来身体极好的林意有点晕车想吐,她将后脑紧紧抵在头枕上,脑子却还在根据姜宥仪的话而转动着,“但按苏妮自己的话来说,从她离开‘圣心’之后,到她决定跟阿南结婚之前,这段时间她的状态并不好——至少她还没有走出邱格对她造成的心理阴影,所以才需要去求助心理医生。我按我同为女性的感受来推论,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很少会有女性能接受再与人发生关系。”
“我也一样,”姜宥仪轻声说:“所以我才觉得,他们女儿的年龄很奇怪。”
“你们两个什么意思?”这段路的路况实在不怎么好,池浪不敢太大意了,眼睛一直盯着前面,脑子里却因为她们两个的话而转出了一个细思极恐的猜测来,顿时连音调都变了,“那孩子总不至于是邱格的吧??这也太地狱了!”
林意回头同姜宥仪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没说话。
车里一时沉默下来,好不容易开出了那段炮弹坑的烂路,被摇得七荤八素的林意借着远光灯,看清了前面公路旁一个小房子的标牌,叫住了池浪,“前面是不是洗手间?帮我停个车,我想去洗把脸透透风。”
这边的高速上虽然没有服务区,但好在偶尔还能找到男女厕都只有一个坑位的洗手间,洗手间外面沿着公路边缘往外扩了一块空地,勉强算是个能停两三台车的停车区。
池浪闻言把车停在了空地上。
这边高速公路上的洗手间基本都是一个样,不通电,但一直有水,池浪把远近光切回来,没熄火,用车灯往洗手间里面打了点光给林意照亮,看了眼后面也下车活动身体的姜宥仪,不知道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从手柜里摸出盒烟,低头叼了一根就要点上。
这会儿风大,防风打火机蓝色的火苗仿佛叫嚣一般窜得老高,然而火舌即将卷上烟卷的时候,那簇幽蓝的火又被他摁了回去。
他咬着滤嘴往姜宥仪那边看,反复挣扎犹豫了半晌,直到嘴里都已经能滤出烟叶的苦味儿了,才终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扔掉了那根被自己咬得不像样的烟,朝姜宥仪走了过去。
“那个什么……”
他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迎着姜宥仪无声看过来的疑问目光,涩涩地跟她开了口:“前天晚上的事,我跟你道个歉,我对你的态度太尖锐了。”
“算了,也怪我当时确实太激进,没想那么多。”与池浪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才向前迈出这一步来道歉不同,姜宥仪善解人意地看向他,“再说,你也是工作而已。”
池浪对她的这个态度已经麻了,张了张嘴,想忍住,却还是把心里话诚实地问了出来,“你心里真的也是这么想的吗?”
姜宥仪:“?”
池浪说着自己也笑了,“亲眼见你这么多次演技大爆发,总觉得你嘴上越讲理,心里骂得就越难听。”
姜宥仪心说那你这个“觉得”还觉得挺对的,面上却习惯性地想做出哑然的表情来否认,然而无辜的情绪刚刚在眼中转出了一点苗头,却在转念之间被她按了回去。
左右那张无害的面具早就被池浪扒掉了,她在他面前也不用再装了,她靠在车上,挑眉玩味儿地看向他,“池队这种判断的依据是什么?职业敏感吗?”
“你上次说,不该像审犯人一样来审受害者,我听进去了。”池浪环抱着手臂,跟她一起靠在了车上,他仰头看向无星无月的夜空,语气里夹杂着一点仿佛在试探什么的不自在,“所以我现在对你的好奇大概是因为……我自己想了解你。”
这话乍然听上去有一点暧昧,姜宥仪意外地看向池浪,张了张嘴,却在这样直白的表达中,哑然地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我去看看林意。”
四野寂静中,她哽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来,话音还未落,她已经逃避什么似的站直身体,头也不回地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了。
池浪想叫住她,他还想说什么,然而还没等开口,视线先被由远及近的刺眼白芒晃了一下。
走到洗手间门口的姜宥仪也注意到了,她回过头顺着光源朝远处看去,一眼就看见了那辆此刻也在经过炮弹坑路面的桉城牌照的越野车。
但与正常开车的人不同,那辆车在经过烂路的时候非但没有减速,反而猛地一声轰响了油门——越野车改装过的引擎轰鸣声忽然响彻寂静的田野,头灯如同两道雪亮的光刃,直直地朝他们劈了过来。
霎时间多年从警的敏感让池浪警铃大作,他下意识地在站直身体的一瞬间就调动全身肌肉地浑身紧绷着进入了戒备的状态,顺势一把拉开了车子的后门,同时用近乎咆哮的嗓门朝刚开门从厕所里面出来、此刻正在洗手的林意和此刻愣在半路的姜宥仪大喊,“姜宥仪,林意!快上车!!”
林意做律师的时候遇到过很多次各种各样的危险,不用问她也知道池浪这一嗓子意味着什么,她二话不说地从洗手间跑出来,同时一把抓住了此刻也已经反应过来不对劲的姜宥仪,她们想往车上跑……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后发而至的改装越野在走过那段烂路的瞬间加速到极致,车头两个刺眼的大灯如同猛兽的血盆大口,冲着此刻根本来不及做其他反应的三人围剿过来,驾驶室里带着黑色口罩的司机在车子接近他们的一瞬间右打方向盘,在眨眼的工夫里,将保险杠前方狰狞的防撞钢架赫然对准了完全暴露在牧马人遮挡之外的两个女人!
“排水渠!!”
这个距离和对方那样的速度里,池浪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救援,而林意的动作跟他的提醒在同一时间做出,在整个人被越野车刺眼大灯笼罩的瞬间,林意猛地扑倒姜宥仪就势朝后一滚,两人同时落进了高速路下面的排水渠里!
下一秒,越野车前角的角钢拦腰轰然将男女厕外面延长出来的隔离墙撞塌了一半,碎裂飞溅的墙灰砖石如同子弹一般被拍进沟里,落在了林意和姜宥仪身上,但在命悬一线的当口,姜宥仪甚至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她仰面倒在杂草丛生的排水渠里,看着路面上的越野车一击不成,挂着倒挡调整方向就要碾下路基,惊骇中越野车里戴着口罩的司机身影,与十六年前将她扔到桥下点燃杂草的杀手仿佛重合了——十六年前她无力挣扎和自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在那场大火里,但十六年后的姜宥仪这么努力地从阎王手里挣出一条命来,她不想再那样束手待毙!
电光石火间,姜宥仪仰头朝后看了一眼。
这段高速路两侧都是甘蔗田,快赶上两个人高的甘蔗密密麻麻地连成看不见边际的一片,只要能跑进甘蔗田里,对方那台改装过的越野就算性能再好,也不可能开得进来。
一切的发生说起来很慢,但实际上只不过是千分之一秒的瞬间,拿定主意的姜宥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咬着牙拽起方才抱着她一起从路基上滚下来、因为用自己后背承受了两个人重量而一时蓄不起力气的林意,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就朝甘蔗地跑去!
与此同时,改装越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眼见着就蓄势再度朝她们逃离的方向追了上去——
只是方才的一个照面,池浪已经意识到对方是朝着姜宥仪和林意来的,在杀手挂倒挡调整放下的同时,池浪返身箭步上车,开手柜、拿手枪、开保险和射击的动作一气呵成,伴随着几乎刺破黑夜的一声枪响,根本来不及瞄准的池浪一枪打在了对方驾驶位后方的车门上!
突如其来的枪声仿佛给此间充满杀机又分秒必争的一切都按了暂停键。
姜宥仪和林意惶然地转头回望,在意识到那一枪是池浪开的之后,女人们因为紧张而空白一片的表情猛地放松下来,而正欲追击目标的越野忽然挨了子弹,在冲下高速之前,杀手下意识地踩了刹车,惊骇地朝路边那辆黑色牧马人看了过去——
警察总署刑事稽查的池队在桉城一众作奸犯科的人群里赫赫有名,但凡身上沾着一些灰色产业的边儿,多少在圈子里有点名号的牛鬼蛇神,没有不认识池浪这么一号人的,有跟警方经常打交道的甚至很清楚,这位刑事稽查老大的座驾,就是一辆黑色牧马人。
桉城的牌照,黑色牧马人,车里有枪,这三个信息点放在一起,哪怕驾驶改装越野的杀手不认识池浪的脸,不知道他的车牌号,此刻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面车里朝自己开枪的到底是哪位了。
给他命令的人只说让他来做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可没说她们身边还跟着一个能调动整个桉城刑事稽查警力的男人,何况此刻对方手里还有枪!只一个转瞬之间,池浪朝着越野的轮胎开了第二枪,在左前轮爆胎的同时,越野车上的杀手拿定了主意。
下一秒,像是被阻断的流水的闸门被忽然打开,方才被暂停的一切又都在霎时被成倍地快进起来——
姜宥仪和林意头也不回地躲进了甘蔗田里,池浪右手持枪左手开车,牧马人也在一声愤怒的油门咆哮里向前冲去,意图将改装越野硬控在洗手间和自身车体之间,而越野车上的杀手同样经验丰富,在池浪开车的一瞬间已经预判到了他的打算,眨眼间此刻形式逆转,自己反倒成了猎物的杀手管不了爆胎的左前轮,再度倒挡的同一时间,他将方向盘打死,将油门一脚踩到底,失去轮胎而平衡不稳的越野车在极致的动力驱动下,轮毂在沙地上磨出刺耳的锐响,带着鱼死网破的势头,抢在池浪驾车逼近的瞬间,打着摆子地与牧马人擦肩而过地冲了出去!
空气里到处都是轮胎摩擦出的焦糊味,拖着个只剩轮毂的左前轮在高速上逆行的改装越野如同一个亡命之徒,几乎不顾任何驾驶安全地全速朝来时的炮弹路方向冲去,池浪冷着脸控制着车辆几乎漂移地猛然甩尾,咬牙面无表情地同样逆行着朝穷寇追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眼看着要追到对方的时候,一个在黑夜中带着耀眼亮光的东西从改装越野的驾驶室里被猛地向后抛出,池浪朝右打轮的同时猛踩刹车,下一秒,那个带着亮光的东西在他车前倏然炸开——
那竟然是一枚燃烧弹。
而伴随着拦路大火烧起来的,是一声几乎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的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