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秋,肃州城。
傅青阳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上鼓楼时,最后一缕夕阳正从祁连山巅滑落。他摘下圆框眼镜,用青布长衫的衣角擦了擦镜片上的沙尘,重新戴上后,整座肃州城的轮廓才在暮色中清晰起来。
\"傅先生,您可算来了!\"警察局长赵德海在鼓楼顶层来回踱步,呢子警服后背洇出一片汗渍,\"大佛寺出了人命案子,北平来的文化专员,死得蹊跷啊。\"
傅青阳的指尖在黄杨木栏杆上轻轻一叩。三年前他从北平大学退学回乡时,就是这位赵局长力排众议,聘他当警局顾问。西北小城里没人理解,为什么一个精通满蒙藏文、会摆弄西洋验尸器械的年轻人要回到这黄沙漫天的边陲。
\"现场动了?\"
\"哪敢啊!\"赵德海掏出手帕抹脸,\"您定的规矩弟兄们都记着呢。寺里小和尚发现尸体就报了官,连香客都没放走。\"
傅青阳点点头,转身时注意到鼓楼阴影里站着个陌生女子。藏青色中山装,齐耳短发,正用铅笔在小本子上记录什么。感受到目光,她抬头露出公事化的微笑:\"杜雨晴,内政部特派员。\"
赵德海急忙凑过来:\"北平电报今早刚到,说杜特派要来协查敦煌文物盗窃案,谁知下午就...\"
\"死者是俞鸿川?\"傅青阳突然问道。见杜雨晴瞳孔微缩,他知道猜对了。上月《西北文化》还刊登过这位考古学家在莫高窟发现北魏壁画的报道。
大佛寺的银杏叶铺了满地金黄。穿过天王殿时,傅青阳忽然蹲下,从香炉旁的灰烬里拈起半片没烧完的纸。杜雨晴凑近看时,只见到几个古怪的文字。
\"西夏文。\"傅青阳将残片收入怀中,\"写的是'佛骨'二字。\"
大雄宝殿西侧的文殊阁前拉着警戒绳。死者仰面倒在经橱旁,四十出头,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摔在一步之外。傅青阳注意到死者右手食指有墨渍,左手却死死攥成拳头。
\"死亡时间约在未时。\"傅青阳戴上橡胶手套翻动尸体,\"后脑遭钝器击打,但致命伤是这个。\"他指向死者咽喉处细如发丝的红痕,\"凶器应该是极细的金属丝,比如...琴弦。\"
杜雨晴突然弯腰从经橱底部抽出一卷黄麻纸:\"傅先生,您看这个。\"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西夏文,右下角盖着方朱印。傅青阳的呼吸骤然急促——那是父亲失踪前最常研究的《凉州志》残卷。十年前父亲带队去黑水城考古,只送回半页写着\"密匣现,佛骨危\"的信笺就再无音讯。
\"死者指甲里有红土。\"傅青阳举起放大镜,\"这种土质只出现在黑水城遗址。\"他轻轻掰开死者紧握的左拳,一块青铜残片叮当落地,上面蚀刻着人首鸟身的诡异图案。
杜雨晴倒吸冷气:\"这是西夏宫廷匠师独有的错金工艺!\"
窗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傅青阳箭步冲到窗前,只见一道黑影掠过飞檐。他纵身跃上窗台,却被赵德海拽住衣角:\"使不得!这是三层楼高!\"
就这片刻耽搁,黑影已消失在暮色中。傅青阳转身时,发现经橱后的帷幔微微晃动。他猛地掀开帷布,一尊半人高的铜镜映出自己苍白的脸。镜面右下角,新鲜的血迹正沿着繁复的蔓草纹缓缓下滑。验尸房的煤油灯噼啪作响。傅青阳将死者指甲里的红土放在显微镜下,调焦旋钮转了三圈,土粒中忽然闪过细微的金光。
\"是云母片。\"他示意杜雨晴看目镜,\"黑水城往西二十里的戈壁滩才有这种含金云母的红土。\"
杜雨晴的钢笔悬在记事本上方:\"傅先生对黑水城很熟悉?\"
\"家父是民国十五年黑水城考古队的领队。\"傅青阳的声音像结了冰,\"队伍里有个英国探险家叫霍华德,三天前刚到肃州,就下榻在大佛寺旁的悦宾楼。\"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赵德海小跑进来:\"傅先生,马团长派兵把寺围了!说北平来的专家死在咱地界上,要亲自督办。\"
话音未落,皮靴声已踏进院子。马团长挎着毛瑟枪大步流星,身后跟着个穿猎装的高鼻梁洋人。傅青阳注意到霍华德右手小指缺了半截——正是父亲信中提过的特征。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傅顾问?\"马团长摩挲着八字胡,\"听说令尊当年在黑水城...\"
\"马团长,\"杜雨晴突然插话,\"内政部刚接到举报,说您部下倒卖敦煌写经。死者俞鸿川正是来调查此事的,您觉得巧合吗?\"
马团长脸色骤变。霍华德却弯腰捡起傅青阳放在桌上的青铜残片,用生硬的中文说:\"西夏的迦陵频伽,这种工艺...\"他突然瞪大眼睛,残片背面刻着个\"傅\"字。
傅青阳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父亲的习惯,所有经手的文物都会刻姓为记。他一把夺过残片,在煤油灯下转动角度,果然在鸟翼纹路里发现几不可见的刻痕——\"癸亥年傅氏鉴\"。
\"各位请看这个。\"傅青阳突然转移话题,从证物袋倒出大佛寺发现的黄麻纸,\"西夏文记载的是个传说:西夏末帝李睍将佛骨舍利和国库珍宝藏在密匣,交由党项族最后的巫师...\"
\"荒谬!\"霍华德突然激动起来,\"那只是敦煌卷子里的野史!\"
傅青阳紧盯英国人的眼睛:\"除非霍华德先生见过真正的密匣?毕竟十年前您也在黑水城。\"
验尸房陷入死寂。马团长的副官突然冲进来,附耳低语几句。马团长顿时面如土色:\"佛堂的铜镜...镜面渗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