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秋,河北保定。
雨下得极大,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程墨白撑着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水的巷子里。他身形瘦削,一袭藏青色长衫被雨水打湿了衣角,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透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清雅。
\"程先生,这边请!\"警员小张提着马灯在前面引路,灯光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昏黄。
转过两条街巷,郑家大宅赫然出现在眼前。朱漆大门洞开,几个警察在门口来回走动。程墨白收了伞,抖落水珠,抬眼打量这座气派的宅院——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飞檐翘角,门楣上\"厚德载物\"的匾额在雨中显得格外沉重。
\"墨白兄,你可算来了!\"警长赵铁柱从门内迎出来,圆脸上满是汗珠,警服领口已经湿透,\"这案子邪门得很,非得请你来看看不可。\"
程墨白微微颔首,跟着赵铁柱穿过前院。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砖地上汇成细流。院子里几株秋海棠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暗红的花瓣粘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极了凝固的血迹。
\"死者是郑世荣,本地有名的绸缎庄老板。\"赵铁柱边走边介绍,\"今早丫鬟送茶时发现他死在书房里,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死亡时间?\"
\"仵作初步判断是昨晚子时前后。\"
程墨白脚步不停:\"现场可有破坏?\"
\"没有,发现尸体后我立刻派人封锁了书房。\"赵铁柱压低声音,\"最奇怪的是,书房的门窗都是从里面反锁的,钥匙还在死者口袋里。这根本就是个密室!\"
程墨白眉头微蹙,没有接话。
书房位于后院东厢,门前站着两个持枪警察。程墨白在门槛处停下,从口袋里取出白手套戴上,这才迈步进屋。
屋内陈设雅致,四壁书架上摆满线装书,一张红木书案临窗而设。死者仰面倒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惊恐的表情。一把精致的匕首深深插入他的左胸,只余刀柄在外,血迹已经凝固,在藏蓝色绸缎长衫上洇开一片暗色。
程墨白走近观察那把匕首——刀柄上雕刻着精美的缠枝纹,末端镶嵌一颗暗红色宝石。
\"这是郑老板的收藏品,\"赵铁柱解释道,\"明代古董,平时就挂在书房墙上当装饰。\"
程墨白点点头,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南面是两扇雕花木窗,窗闩完好;北面是房门,门闩也是从里面闩上的;西墙的书架前摆着一个铜香炉,炉中香灰尚有余温。
\"窗户检查过了?\"
\"都检查过了,窗缝连张纸都塞不进去。\"赵铁柱擦了擦汗,\"门缝也是严丝合缝的。钥匙就在死者右边口袋里,唯一的一把。\"
程墨白没有回应,俯身检查书案。案上摊开一本账册,毛笔搁在砚台上,墨迹早已干涸。他注意到账册旁有一小滩水渍,已经快干了。
\"昨晚下雨是什么时辰?\"
赵铁柱一愣:\"约莫戌时开始下的。\"
程墨白若有所思,继续检查。突然,他的目光停在死者右手上——那只手紧握成拳,指缝间似乎露出一点纸角。
\"把他的手掰开。\"程墨白吩咐道。
赵铁柱亲自上前,费了些力气才掰开死者僵硬的手指。掌心里果然有一小片纸,已经被汗水浸湿大半,只能隐约辨认出\"永昌当铺\"几个字。
\"城西那家当铺?\"赵铁柱疑惑道,\"郑老板怎么会拿着当票?\"
程墨白没有回答,转而检查书案下方。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抹过地毯,然后举起指尖对着灯光观察——指腹上沾了些许灰色粉末。
\"香灰。\"他自言自语道。
起身时,程墨白注意到书案有轻微挪动的痕迹——地毯上的压痕与桌腿位置不完全吻合。他试着推了推书案,发现异常沉重。
\"赵警长,让人把书案移开。\"
四个警员合力才将沉重的红木书案挪开半尺。程墨白蹲下身,仔细检查原先被书案压住的地毯部分。忽然,他手指一顿,从地毯纤维中捏起一个细小的金属物件。
\"钥匙?\"赵铁柱凑过来看。
程墨白将那小物件举到灯光下——是一把黄铜钥匙,与死者口袋里的那把一模一样。
\"这...\"赵铁柱瞠目结舌,\"怎么会有两把钥匙?书房钥匙明明只有一把啊!\"
程墨白嘴角微微上扬:\"所以,密室并不存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素白旗袍的年轻女子不顾警察阻拦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和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
\"爹!\"女子扑到尸体前痛哭失声,她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姣好却苍白如纸,乌黑的发髻上只簪着一朵白花。
中年男子上前扶住女子,对程墨白和赵铁柱拱手:\"两位长官,这是我家小姐郑婉容,这位是林姨娘。小姐听闻噩耗,非要立刻见老爷最后一面...\"
程墨白打量着这个自称周子安的账房先生——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瘦,眼神闪烁不定,扶郑婉容的手微微发抖。
那位林姨娘倒是镇定,三十岁左右年纪,穿着绛紫色旗袍,发髻上金钗晃动。她站在门口不肯近前,只用绣帕掩着鼻子,眼中没有半点泪光。
\"郑小姐,请节哀。\"程墨白温声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郑婉容勉强止住哭泣,跟着程墨白来到书房外间的茶室。她双手紧握茶杯,指节发白,茶水在杯中微微晃动。
\"郑小姐,令尊近日可有什么异常?\"程墨白问道。
郑婉容咬了咬嘴唇:\"父亲这几日确实心神不宁,常一个人在书房待到深夜。前天我偶然看到他烧了一封信...\"她突然停住,像是不确定该不该说下去。
\"什么信?\"
\"我不清楚内容,只看到信封上没有署名。\"郑婉容低声道,\"父亲发现我看见了,显得很慌张,还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程墨白若有所思:\"府上除了周先生和林姨娘,还有哪些人常住?\"
\"还有管家老刘和四个丫鬟、三个小厮。\"郑婉容回答,\"昨夜下雨,下人们都早早歇下了。\"
\"你父亲平日与谁有过节吗?\"
郑婉容犹豫片刻:\"父亲做生意向来谨慎,只是...\"她声音更低了,\"上月他与周先生大吵一架,我在后院都听到了。\"
\"为了什么事?\"
\"好像是账目问题,具体我不清楚。\"郑婉容突然抬头,\"但周先生跟随父亲十年了,绝不会...\"
程墨白不置可否,又问:\"林姨娘与你父亲关系如何?\"
郑婉容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她原是醉仙楼的头牌,两年前父亲花重金为她赎身。自她进门,家里就没安宁过。\"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争吵声。程墨白快步走出茶室,只见周子安正与林姨娘在廊下争执。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勾当!\"周子安脸色铁青,\"老爷待你不薄,你却...\"
\"周子安!\"林姨娘厉声打断,\"你少血口喷人!谁知道是不是你监守自盗被老爷发现,才下此毒手!\"
程墨白轻咳一声,两人立刻噤声。林姨娘冷哼一声,扭着腰肢走了;周子安则擦了擦额头的汗,向程墨白勉强一笑。
\"周先生,\"程墨白直视他的眼睛,\"听说上月你与郑老板有过争执?\"
周子安脸色一变:\"没、没什么,只是账目上一点小误会...\"
\"关于什么的小误会?\"
\"就是...就是一批丝绸的货款有些出入...\"周子安支支吾吾,\"已经查清了,是伙计记错了账。\"
程墨白点点头,不再追问。他转向赵铁柱:\"查一下永昌当铺,特别是最近三个月郑家有没有人去典当过物品。\"
雨势渐小,天色却更加阴沉。程墨白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积水倒映的灰暗天空。一把钥匙、一片当票、一点香灰——这些零散的线索在他脑海中逐渐拼凑。他知道,这看似完美的密室背后,必定隐藏着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
而更让他确信的是,凶手就在这宅院之中,就在刚才与他交谈的那几个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