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滴漏指向子时三刻,苏砚的手指在浑天仪紫微垣星图上突然顿住。
黄道带边缘那颗本应黯淡的天钺星,此刻竟泛着诡异的靛蓝色光芒。
他抓起案头《开元占经》疾翻至二十八宿卷,羊皮纸上的墨字在烛火下跳动:\"天钺移位,海疆生变,主番舶失道......\"
\"大人!泉州港的飞鸽传书!\"学徒阿青撞开观星阁木门,带进一股咸腥的海风。
竹筒火漆上烙着市舶司独有的双锚纹,展开的素绢却让苏砚瞳孔骤缩——那上面用波斯密文写着三行数字,正是他上月传授给蕃长蒲寿庚的星图暗码。
海浪声突然在耳畔轰鸣。苏砚踉跄扶住青铜地动仪,想起七日前那个乔装成昆仑奴的南洋商人。
那人掌心的锡兰月光石分明刻着神舟监的暗记,却说闽广水师正在秘密改造车船,船舷吃水线比寻常多出两尺三寸......
\"备马!去凤凰山船坞!\"苏砚扯下墙上北斗司南佩,却在触及门扉时听见瓦当轻响。
月光将三个戴斗笠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他们的弯刀在鞘中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嗡鸣。
阿青突然吹灭烛火。黑暗中传来机括转动的咔嗒声,苏砚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坠入浑天仪底座暗藏的滑道。
混着铁锈味的水汽扑面而来,最后的光影里,他看见阿青抽出藏在《梦溪笔谈》书匣中的诸葛连弩。
滑道的尽头是钱塘江暗流。苏砚浮出水面时,正撞见江心五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的万斛神舟。
龙骨接缝处的焦黑痕迹分明是火药爆破所致,而甲板上堆放的龟纹檀木箱,竟与他三年前在占城见过的西洋火器图鉴分毫不差。
苏砚抓住浮木的手指节发白,江心突然传来铁链绞动的轧轧声。
五艘巨舰桅杆同时升起素白灯笼,昏黄光晕里显出闽广水师独有的獬豸徽记——这本该是令人安心的标识,却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三日前枢密院邸报分明写着,福建路水师主力此刻应在爪哇国护送朝贡使团!
湿透的波斯密文在怀中发烫,苏砚想起市舶司签押房里那个带爪哇口音的书记官。
那人总爱把《武经总要》摊在案头,书页间却露出半截描金笺子,如今想来笺角云雷纹正是当朝参知政事的私印纹样。
\"哗啦\"水响打破死寂,两艘舴艋舟从神舟阴影里鬼魅般滑出。
船头壮汉手中的铁钩泛着青芒,苏砚认得那是军器监特制的破甲钩,去年御前演示时曾生生扯下西夏铁鹞子的护心镜。
他深吸口气正要潜游,忽见西岸芦苇荡亮起三点萤火,明灭节奏恰似司天监夜间传递彗星讯号的暗码。
\"苏大人莫慌。\"一柄精铁伞骨架住劈来的铁钩,穿蓑衣的老艄公甩出流星锤缠住刺客脖颈,\"泉州蒲氏商团第三十六队纲首林七,奉家主命护持星官。\"
伞面翻转间露出内衬的星宿图,紫微垣处缝着半枚被火燎过的占城贝币——正是三年前苏砚在真腊海沟赠予蒲寿庚的信物。
神舟甲板响起波斯筒箭特有的蜂鸣,林七拽着苏砚滚进船舱。龟纹檀木箱已被掀开,十二尊铁火炮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苏砚指甲深深掐进炮身蚀刻的铭文,那些大食数字记录的铸造日期,竟与《宋会要》记载的军器监大火同日。
而炮膛深处未擦净的硝石粉末,分明带着琼州军营特供火药的刺鼻腥气。
\"小心!\"林七突然将苏砚扑倒在地。三支弩箭穿透舱板钉在铁炮上,箭簇赫然刻着殿前司的龙纹编号。
江面传来闽广水师都统制的呼喝,那声音苏砚在临安除夕宫宴上听过——当时这位王都统正将一匣暹罗夜明珠,敬献给韩侂胄最宠爱的七姨娘。
铁弩箭尾部的桐油味混着火药焦臭在舱内弥漫,苏砚的指尖触到炮膛内壁尚未凝结的蜡油。
这些本该在军器监地窖阴干三年的炮管,竟带着新鲜蜂蜡特有的黏腻——他忽然想起昨日经过都作院时,那个拦住辂车的褐衣工匠。
那人皲裂的掌心攥着半枚断裂的膛线模具,嘶喊着\"正月十六的炉火不该烧到白露\"便被巡铺兵拖进了暗巷。
\"大人可识得这个?\"林七突然割开舱底隔板,掏出一叠用占城靛蓝染过的海图。
羊皮卷上除了标注爪哇航线的朱砂记号,还密密麻麻缀满泉州蕃坊特有的记账符号。
苏砚的瞳孔猛然收缩:那些状若蝌蚪的字符在月光下渐次显形,竟与波斯密文记载的火炮交易数目完全吻合。
当他的手指划过某处墨渍晕染的岛屿轮廓时,林七突然用铁伞骨压住图纸:\"此处往东半指,便是韩相公去年奏请圣上设立的海关榷场。\"
江风突然变得腥咸刺骨。五艘神舟的素白灯笼不知何时已换成血色,獬豸徽记在灯影里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饕餮。
苏砚耳畔响起市舶司书记官那句带着爪哇腔的闲谈:\"《武经总要》说'火龙出水'需硫磺三十斤,可如今琼州军营领的硝石倒比硫磺多三成......\"
他当时只当是胥吏抱怨,此刻却惊觉那人的拇指始终按在书页\"军需稽核\"的段落上。
\"趴下!\"林七的流星锤擦着苏砚后颈飞过,将破窗而入的铁爪击偏三分。
钩尖撕开苏砚的襕衫,露出贴身收藏的鎏金鱼符——这枚枢密院特制的信物本该在三日前随福建水师出海,此刻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甲板上传来重物拖行的闷响,十二尊铁火炮被闽广水兵推出阴影,炮口赫然对准了西岸芦苇荡里的萤火。
苏砚突然抓住林七的蓑衣:\"三点萤火是司天监的彗星码,但若用占城观星术解读......\"话音未落,江面炸开震耳欲聋的轰鸣。
五道火流星撕裂夜幕,却在即将触及芦苇荡的瞬间诡异地四散坠落。燃烧的硫磺雨中,苏砚看清那些\"萤火\"竟是绑在鸬鹚颈间的磷粉囊。
真正的接应者早将司天监暗号与蕃商驯鸟术糅成了新密码。
\"得罪了!\"林七突然将苏砚踹向舱门。一支三尺余长的透甲锥破壁而入,贴着苏砚腰侧钉入铁炮,錾刻其上的大食数字\"回历619年\"正与《宋会要》所载军器监大火年份严丝合缝。
腥风卷着碎木扑面而来,苏砚在满地狼藉中摸到半截烧焦的账簿,残页上\"淳熙十六年腊月\"的墨迹旁,赫然盖着参知政事府的红漆密印。
江心跳板轰然作响。王都统的蟠龙靴踏上甲板时,苏砚正将鱼符按进某尊铁火炮的铭文凹槽。
机括转动的咔嗒声淹没在浪涛里,炮膛底部弹出的暗格中,蜷缩着三卷用婆罗洲血胶封存的信笺。
最上方那封的火漆印让林七倒吸冷气——双头鹈鹕衔着七宝璎珞,正是爪哇王室与海上丝路豪商联姻时专用的纹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