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朱红府门时,贾悦的马车碾着未化的积雪进了荣国府。
车帘被冷风掀起一角,她望着门廊下悬着的羊角灯,暖黄光晕里映出自己泛白的脸——方才在废弃宅院墙根摸到的碎瓷还焐在掌心,那片暗褐色的血渍透过帕子渗着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姑娘,可要先回蘅芜苑?\"秋棠捧着手炉凑过来,哈出的白气在檐下凝成细雾,\"紫鹃姐姐说今日厨房炖了藕粉桂花糖糕,正温在暖阁里。\"
贾悦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护甲上的并蒂莲——这是前日沈墨送的,说是苏州绣娘用金线盘的,\"并蒂莲开并蒂花,总比单枝的经风\"。
此刻金线硌得指腹生疼,倒像是在提醒她:这深宅里的风,从来不是温软的。
她在二门口下了车,刚要往内院走,就见平儿举着个描金食盒从西角门过来。\"五姑娘这是刚从外头回来?\"平儿眼尖,笑着福了福,\"奶奶正说要给姑娘送些蜜渍金橘去,昨儿我瞧着姑娘在暖阁里咳了两声,这蜜饯最是润喉。\"
贾悦心头一动,面上却仍挂着温婉笑意:\"偏劳平姐姐了。\"说着便随平儿往王熙凤住的缀锦阁去。
廊下的雪被扫成几堆,露出青石板的缝隙里结着的冰碴,她踩上去时故意踉跄半步,伸手扶住廊柱,眼角瞥见平儿的目光下意识往她袖中扫了扫——那是方才藏碎瓷的位置。
缀锦阁里烧着银红手炉,王熙凤正倚在软榻上翻账册,鬓边的赤金缠丝步摇随着动作轻颤。
见贾悦进来,她放下账册笑道:\"五妹妹可算来了,我正想着明儿要往城外庄子上送年礼,你素日最会挑时鲜,替我看看这单子。\"
贾悦接过那叠洒金笺,目光却落在案头半开的账本上——最上面一页写着\"冬月廿三,支银三百两,与李贤采买笔墨\"。
她心头一跳,想起昨日在废弃宅院李贤说的\"地窖里的笔墨\",喉间的话便滚了滚:\"昨日我跟着周妈妈去佛堂添香,回来时见库房后角有个人影晃了晃,穿青布衫的,倒像是...像是赵姨娘房里的小丫头?\"
王熙凤的指尖在账册上顿了顿,抬眼时仍是笑:\"许是小丫头偷懒躲清净罢了。\"她伸手拢了拢猩红斗篷,炭火噼啪炸开,火星子溅在铜炉上,\"五妹妹素来眼尖,可别吓着那些毛丫头。\"
贾悦垂眸盯着茶盏里的碧螺春,茶叶打着旋儿沉底,正似她此刻翻涌的心绪——王熙凤的反应太刻意了,那抹转瞬即逝的慌乱,比直接承认更说明问题。
她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忽然想起方才平儿扫向她袖中的目光,又想起前儿赵姨娘在园子里跟个青布衫男人说话的事...这府里的蛛网,怕是比她想得更密。
第二日卯时,贾悦让秋棠往沈墨送的墨兰盆里塞了张字条。
未时三刻,她在沁芳闸边的亭子里见到了沈墨——他穿月白湖绸夹袄,腰间坠着块羊脂玉佩,见她来便笑着递过个油纸包:\"东市新到的糖蒸酥酪,你前日说爱吃。\"
贾悦接过,指尖触到油纸下的硬物——是个刻着松竹纹的楠木匣。
她不动声色地收进袖中,待两人在石凳上坐定,才低声道:\"昨日在废弃宅院,贾赦跟李贤进了地窖,我捡到半片带血的碎瓷。\"她将碎瓷摊在掌心,\"大哥哥可听说过李贤?\"
沈墨的眉峰微拢:\"李贤原是江南盐商的账房,三年前犯了事才投到贾赦门下。
我昨日让书童查了查,他名下有间'松风阁'茶馆,在城南西直街。\"他从袖中取出张素笺,上面画着茶馆的位置,\"我让府里的周升去盯着了,那周升是跟着我奶娘长大的,最是可靠。\"
贾悦望着素笺上的墨线,忽然想起王熙凤案头那笔\"采买笔墨\"的三百两,又想起昨日试探时她躲闪的眼神——这两条线,怕是要在\"松风阁\"交汇了。
两日后未时,周升的消息传到蘅芜苑。
秋棠端着药碗进来时,碗底压着张字条:\"大老爷三日光顾松风阁,每次酉时入,戌时出,同座者青衫,面有刀疤。\"贾悦捏着字条坐在妆台前,镜中映出她紧抿的唇——那青衫刀疤男,正是前日在废弃宅院墙根闪过的身影。
她正出神,外头忽然传来喧哗。
秋棠掀帘进来,脸色有些发白:\"姑娘,二奶奶在厅上发落赵姨娘呢,说春燕管的账目不对,少了五百两银子。\"
贾悦赶到厅上时,正见王熙凤捏着账本冷笑,赵姨娘跪在青砖地上,鬓发散乱:\"我原是让春燕去买些脂粉,谁知道那小蹄子手脚不干净...\"
\"脂粉要五百两?\"王熙凤\"啪\"地摔了账本,\"上个月周瑞家的去庄子收租,才得了六百两。\"她抬眼看见贾悦,忽然笑了,\"五妹妹来得正好,你素日最是心细,不如帮我查查这账?\"
赵姨娘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慌乱:\"使不得!
这是内宅的事,五姑娘一个未出阁的...\"
\"有什么使不得?\"王熙凤打断她,\"五妹妹又不是外人。\"她将账本推到贾悦面前,目光里带着些深意,\"我信得过她。\"
贾悦翻开账本,第一页就落了灰——这是春燕管的小库房账,原该每月初一交王熙凤过目。
她翻到冬月那页,手指突然顿住:冬月十五,支银八百两,\"采买年节用品\";冬月廿三,支银三百两,\"采买笔墨\";腊月初二,支银五百两,\"采买脂粉\"。
可底下的存根里,年节用品的票据只有三百两,笔墨票据是张苏州书局的收据,倒确实有三百两,脂粉...脂粉的票据竟是张城南\"松风阁\"的茶钱!
她的指尖在\"松风阁\"三个字上轻轻敲了敲,抬头时正见王熙凤望着窗外的竹影,赵姨娘则死死盯着她的手。\"二嫂子,\"她故意皱起眉头,\"这脂粉的票据不对,松风阁是茶馆,怎会卖脂粉?\"
王熙凤猛地转头,眼里闪过一丝锐光:\"五妹妹说得是,这账得重新核。\"她转向赵姨娘,\"你房里的春燕,我先扣下了,等查清再发落。\"
赵姨娘的脸瞬间煞白,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
贾悦看着她,忽然想起前日在废弃宅院墙根的碎瓷——那血,莫不是春燕的?
当晚,贾悦在暖阁里挑灯核账。
秋棠守在门口,见沈墨的书童来送东西,忙接过个蓝布包裹。
贾悦拆开,里面是叠账本复印件——沈墨让人抄了松风阁的流水。
她翻到冬月十五那页,赫然写着\"收贾府银八百两,货已讫\";冬月廿三\"收贾府银三百两,货已讫\";腊月初二\"收贾府银五百两,货已讫\"。
\"货?\"贾悦低声呢喃,突然想起李贤说的\"地窖里的笔墨\"——那\"笔墨\"怕不是文房四宝,而是见不得光的私货!
贾赦勾结外商,通过松风阁倒卖禁物,再用内宅账目做幌子...她越想越惊,指尖攥得账本发皱。
\"姑娘,\"秋棠轻轻推门进来,\"二奶奶派人送了盏琉璃灯来,说是怕您熬夜费眼。\"
贾悦接过灯,见灯座下压着张字条,是王熙凤的笔迹:\"城南松风阁,慎之。\"她捏着字条笑了——原来王熙凤早已知晓,只是在等一个契机。
第三日清晨,贾悦正在院里扫雪,周瑞家的来传话:\"北静王差人来请五姑娘,说要看看年节的账目清单。\"
她心头一凛——北静王素日甚少召见女眷,上回还是为了诗会,如今突然要账目...她望着廊下摇晃的灯笼,想起昨夜沈墨让人送来的匿名信:\"小心身边人。\"信纸上还沾着淡淡松烟墨香,像是出自读书人的手笔。
\"姑娘,\"秋棠捧着斗篷过来,\"要带哪本账目?\"
贾悦摸了摸袖中松风阁的流水账,又摸了摸贴胸的碎瓷片。
她抬头望向天际,阴云正缓缓聚拢,像是要落雪了。
北静王府的朱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贾悦攥着账目清单跨过高高的门槛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回头,只看见垂花门后闪过半片青布衫角——那颜色,像极了废弃宅院里的影子。
厅内檀香缭绕,她望着正中央那张铺着明黄缎子的大案,只觉后颈发寒。
案上的青铜鹤炉飘着轻烟,模糊了对面的人影,却模糊不了空气里越来越重的压迫感。